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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是一个轻易示弱的人,但在二〇一三年岁末,开始做准备工作时,我看到自己的脆弱,踏入深沉记忆与庞大文字堆积成的废墟,流连、缅怀却又不忍卒读,如书中首章所交代,我在住家对面小丘栾树下翻读手札,重新被那些文字触动,起了不忍毁弃之心;另外,写着“让我存活至今”的一张旧卡片也起了催化作用。写的人一定没想到有一天这六个字变成密码,足以开启一个被掩饰(或掩埋)的世界。起初,我进入这遗落多年的世界,找到一把青春的白骨——设想,在那万事无法承诺也不能成就的时候,有个强悍的自我把这娇柔的自我藏在山洞里,对她说:等一切太平了再出来。后来的局面全变了,也忘了山洞里盼着的人等着的心。如今,那六字密码松开锁,我面对这么一把青春的枯骨,岂能无所感?仿佛,那六个字不是写给当年的收信者看,是写给如今五十多岁受了岁月寒害的我看,多惊人的发现!因为有所感,渐渐延伸,有了观看的层次与深度,就不能满足于只是恢复那把白骨当年的血肉而已。也得感谢岁月的风霜够厚,当珍藏的美好人事物远逝之时,那冰藏在风霜底层的惋惜之心,会带你进入深奥的灵思之流,体悟年轻时不懂的情与爱。 一个有文字温度的时代 一个有文字温度的时代,就这么永远翻页了。 书中那一段恋情是靠信件一字字串珠起来的。对我们这一代而言,写信是非常重要的技艺与修炼,离开校园返乡时,行囊里必有一大袋信,保存情谊、见证青春。 一封信,赤裸裸地看出字迹、文采、思想,一个男生要是写信给心仪的女孩子,对方父母(必定偷拆)看到一手漂亮的字加上内容有深度,恋爱前途就光明;要是字丑,比相貌丑更严重呢。我们对字丑的人有个优雅的评语:“这人的字只适合签支票。”(现在连支票都免了)一九八〇年代仍是手稿时期,我刚当编辑,有个资深同事评论作家丑字排行榜,叫我要学会认他们的字。后来证之,果然奇丑无比,读他们的稿子好似钻入荆棘丛抓云雀,好想拿棍子打他们手心:“文章这么好,为什么字这么丑!” 拿笔写字,在数字洪流宰制的世界里,终究要成为一门少数人喜好的技艺,犹似书法或篆刻或编个竹篓子。我相信,写字的世界与不写字的世界绝不相同,爱写字的人与不写字的人性情相异。跟写字相关的文具,早已是夕阳产业。然而,我仍戒不掉逛文具店的癖好,站在笔柜前试写每一款笔比去服饰店试穿衣服更令我愉悦。“笔直的”,美妙的形容词,我是攀藤植物需要“笔直的”笔给我支撑才能开花结果。找不到一支笔的状况永远不可能在我身上出现,即使是去买一条鱼的路上,我的袋子里也有纸笔,好似要去跟海洋笔谈,求他赏我一条新鲜的鱼。某日,我与出版社友人聊到对笔的情结,她竟睁大眼睛坦诚自己也有这说不出口的癖好,两人掏出随身携带的笔互相试写,在最新款手机环伺的咖啡馆里,我们重返手稿时期,重返被字烙印的青春光阴,缩回绑辫子的童稚样态而浑然不知。 我的写信额度完全落在二十世纪,那些写出去的信,后来有一些机会回到我手里,现在都已毁去(我认为,作品就是作家唯一的纪念馆或是灵骨塔,其余的都不应该留下)。最近又从老友李惠绵教授那里“骗回”自大学起三十多年来写给她的一叠信(颇感动于她珍藏着),她叫我看完之后要还她——这到底算我的还是她的?我当然不还她,而且知道该怎么处理——读自己写过的信,最好一个人坐在树荫下面对夕阳,因为人生中有些眼眶泛红的时刻,你只想独自拥有。 纸与笔,那是纯情、静定的功法。到了这年纪,还有谁,值得我们坐下来,脑中浮出影像,浮现那只让你见着的愁眉或是笑靥,安安静静地写一封长信给他?写信,除了家书,越美的信越要趁年轻。 书中提到的《秋蓬书简》,确实存在。当年,抄信的人定名《秋蓬书简》寄给原主,自己未留底本。不可思议的是,当我找到原主的女儿,提及有这么一本手抄稿,她特地回一趟老家翻找遗物,为我影印一册。我看到原主在封面上留着密码式的符号,明白天底下只有两个人能解读它。 人生确实有些眼眶泛红的时刻,只想独自拥有。 在爱情中修行 爱情不是一切的解答,是一切课题的开始。 我们遇着一颗真挚的心,沉醉在爱情里,那么无畏地善良着、信任着。然而,谁能保证,寻爱必有结果,靠近必能契合呢?爱的旅途总会经过危险的黑森林,嗜血的猛兽蹲伏在暗处等着吞噬鲜嫩的心,甚至必须与邪恶事物鏖战。我们可能在这条旅途修炼出光辉灿烂的自己——即使遭受挫败,也未改变美好本质,反而壮丽起来——也可能被邪灵附身,变成一个一辈子只能装怨憎、报复的容器。 所以,爱情对生命的意义是带来蜕变,每一段恋情、每一个恋人,带来关键性的蜕变契机;有的填补了旧缺憾却造成新伤口,有的带来翻腾的力量,将心灵带到设想不到的高度。 爱情里藏着的不只是爱与情,还有像我这种属性的人会心动、留恋的东西。我一向认为,爱情里最叫人销魂的,不是“销魂”这两个字而是“缱绻”——情意缠绵不忍分离,最叫人叹息的,不是“叹息”二字而是“惆怅”。书写中,我每从那个已逝世界回过神来,看着眼下的现实,我真心知道,凡经历过缱绻与惆怅的人,他们会用我熟悉的眼神与心情捧读,在繁花盛放般毫不克制、毫不羞怯的抒情美文的护送下,重返光影拂荡的青春国度,忆起他们的故事,遂不自觉地把速度放慢,舍不得快读,反复停留、品味、沉思甚至合上书,为自己,为多情的自己,为多情却心碎的自己叹一口气。是的,我决意用这种不受时潮欢迎的书写方式,不借用情欲色身,豪华地用饱含古典文学风情的文字逆风独行,干干净净地写“缱绻”与“惆怅”四字。完整地,用爱情封存同时告别我的二十世纪青春。 真实与虚拟交错的世界 从来没有一本书像这书一样,写作初始,陷在写与不写之间拉锯。写作的基本目的是彰显,而我想要的却是隐藏。我需要一种书写技艺上的幻术,诗、小说、散文都用上,建构出真实与虚拟交错的世界,一个光影缭绕、具有质感与美感的世界,安放某些只对作者及她盼望却永远不在的唯一读者才有意义的情怀。这段情感之所以特别,是建立在书信同时是文字上面的,更重要的,是建立在文学性的文字上(对现代人而言,这两部分都在消逝中)。我们一生中有机会获得各种不同的启蒙,我们可能同时在爱情里获得性的启蒙,但当两个年轻的人同时把青春押入爱情与文学进行双重启蒙时,其振幅是惊人的。我之所以需要找到书写上的“幻术”,正是因为形而上的情怀起伏、思维跌宕比较难写,而色身缠缚易于下笔。古典文学是我熟悉且钟爱的(我怎能忘怀我在中文系获得的巨大震撼,怎能否认我的青春的主要成分是中国古典文学),提供了借景抒情之效,使得一写下去,原先如真似幻的架构又生出更眩目的光影,“创作我”踏入“现实我”的记忆仓储,挖掘昔时隐藏得太深的真实感受,从那些仓储中发现这已不是一个简单的、没有开始无所谓结束的情感故事,而是对种种“伤逝”的缅怀,是以,书后絮语所致敬的、致谢的、致意的、致憾的、致哀的人事物,有了吊唁的用意。 这书既是忏情秘录,也是青春挽歌,既是拜谢古典风华,也是感恩文学缪斯之垂爱。 爱情里的“天险” 有些人的爱情里有“天险”,跨不过。 书中晶莹剔透的两颗心灵,也有跨不过的“信仰”与“现实”的天险。越是实心的人越不会在天险面前虚与委蛇,逼到底,就是乱石崩云、惊涛裂岸的局面。但是,什么样的人就会用什么样的方式面对崩裂,这就是为什么书名叫《我为你洒下月光》,那一章是我写得最触动的部分,写的是“悟”。悟的是,好端端两个人,放在不能成就的时空坐标里,不是这两人的错;世上不能成就之事何其多,不必一颗心碎了也要把一切都弄碎才快意恩仇,不必恶言让对方也崩碎也破灭再无一丝情意存留。悟里,有体谅、有怜惜、有给予。这一切,不能不说是秋天月光给的启示(或启蒙),永远那么温柔,温柔的秘密、绵延的情意。如果没有这一段悟境,就没有往下她把他的信誊写成书简为他保留青春印记的作为,那么也就没有“让我存活至今”那张来自灵魂深处的感谢与感动的卡片。如果没有这张卡片,也就不会有前面所说“这六个字变成密码,足以开启一个被掩饰(或掩埋)的世界”,也就不会有这本书。 所有的感情故事,精彩的是怎么开始,动人肺腑的却是怎么结束。书中主角,用同等质量的形上力量给对方一个美的结局。爱情可以碎,但绝对容不下丑,如果沾了庸俗自私的灰尘、变质了,也就不值得保留。 世间,才子(或才女)恒常叫人心动,但只有德厚之人才值得珍藏秘存。当遇到才德兼美的美人儿或善男子,那必是刻骨铭心的,若这善男子、美人儿还留在枕边能一起偕老,那必是百年修来的大福气了!有幸走入婚姻的人,焉能让伴侣变成无福之人? 多说几句,每当在报纸上看到因情变致人于死的悲剧,都让我不禁长叹。爱情,是叫我们发现更美好的自己,不是把我们训练成杀手。爱情里,有爱的冲动,更重要,有情的延展;有情,就有义;有义,就会有德。是“德”,不是“得”;得,指我所取得不在乎对方所失去,德,是为他设想不在乎我所短少。在情爱经验中,能遇到同等质量、有情有义的人是一桩值得感谢再三的幸福,否则,即使结为眷属也避免不了狼狈。不幸运的婚姻,就像一件质料上好的白衣跟一件会褪色的深色衣一起泡在水盆里,隔一夜,一盆黑水,白衣回不去了。恼人的是,那件该死的深衣把人家害得那么惨,却没有变得善良一点,还是那么讨人厌地黑。 愿这书是一朵玫瑰 愿这书是一朵玫瑰,带着清晨的朝露,去寻找与她印合的心。愿她走上一条爱与美的旅程,沉浸在有情人似水柔波的感发里,无论他们的因缘系上月老的红绳还是像断线风筝,无论相知相惜的能否同行,这书都能见证有情人成眷属,无缘者存高谊。 人生浮云,善美光影。愿善男与信女,在爱神统治的国度,修得不朽金身。 卷一 听到第一声春雷 传说花与叶永不相见的红花石蒜, 绽放时宛如一条猩红小径,引魂入冥界,故称幽灵花。 这批文字,或许就是飘浮的幽灵花籽。 当年,书写者与被写的人均不知在寻常的儿女情长之中 挟带了种子,留了一线花开的可能。 幽灵花 我在黑暗中不知坐了多久,直到窗帘下飘来一道雾色天光,才惊觉已是清晨。 显然,在无意中找到对肩膀较友善的姿势,才能在辗转整夜之后,拥被移坐书桌前,获赠一小段还算有香味的小盹。 按亮桌灯,堆叠的信件、札记映入眼帘,像野地里被遗忘的残墓断碑。叹口气,熄灯,重归黑暗。但那道雾色天光又亮了几分,被拭银布擦过,且是被从残墓里爬出来的鬼主动拭亮的样子,越发显示不管我愿不愿意,这叠具有时间苔痕的字碑,与我同时在清晨醒了过来。 是该做决定的时候了。 一年多前,上一本书出版之后两个月,一件突如其来的消息让我陷入诡异的暮气里。仿佛世间旅程即将结束,负责任的旅客应该开始整理行囊、清除垃圾。这股忽隐忽现的情绪使我兴起自我整顿的念头——倘若来自遥远国度的使者忽焉降临,偕我之手踏上归途,我希望家人不必摸索,只需拆开一只信封即能掌握一切。然而,写得出账号、密码之物都是简单的,难的是好庞大一座人生剧场里还留着的遗迹。故事已了,主角星散,但那灯光、道具、戏服、纪念品还堆在角落。一出又一出动人肺腑的戏,于浩瀚长河中云消雾散,留着的物件,是有情的,也是无情的,是有意义的,也是无意义的,系乎一念之间。 忽浓忽淡的暮霭情绪让我时而像持帚的书童因赏玩旧物而起了欢颜——此物可留,转赠可爱之人另成一桩美事,时而是挥舞十字镐的莽夫——此物徒增伤感,毁之可也!不知不觉竟也清掉泰半。 唯独有一大包用细绳牢牢捆绑的文件,令我伤神。包覆的牛皮纸上写了几个大字:“不知如何处理,暂存”,当然是我的笔迹。不记得是哪一次搬家清理旧物时标示的,显然当时的心态是留给来年的自己处理。问题是,如今的我还能将它继续交棒给来年的自己吗?我还有多少个理智健全、情感鲜嫩的来年?未来的我比现在的我更擅长处理吗? 伤神之中也有容易取舍的:有一袋信件,乃行走江湖数十年积下的,不管是基于公谊或私情,皆已是如烟往事,不必留恋。还有一袋残稿、信件、资料,属于不及三十岁即病逝的诗人。关于这人的情节已化成文字藏着,想必那闪亮却早夭的文采已随着乘愿再来的意念正在人世某个角落萌发。三十多年逝水滔滔,这人活着的时候无依无靠无家无眷无恩无怨,我留着的是他已遗忘的前世,残稿也该让它化尘了。 另一袋属于不及四十岁即病逝的评论者。二十多年了,关于他的纪念集早已付梓,也仍有肝胆相照的朋友还数着指头算他离开了多少年,继续有人想他。那些信件、文稿影本,像浮萍飘荡于荒凉的河渠,不必再留。 还有一袋信件、卡片、论文抽印本,来自一位医者朋友,跨过知天命之年没多久即猝逝,想必已在天堂另辟实验室继续其未竟志业,焉会挂念友人对他的思念或忘却,也不必再留。 前述的都好处理,苦恼的是数本厚薄不一的札记、信件、文稿。 一年多来,这叠札记残稿困扰着我,打开又收起,收起又摊开,只看几行又合上,心烦意乱不能静读。毁,或留?留,或拉杂弃之?文字是粗糠,也可能是未发芽的种子,提起放下之间岂是易事,我竟恨起自己当年多事,接收一篓烫山芋做什么? 任何事物,最便捷的方式是物归原主。这确实是我最初的想法,也费了一番心力打听。但当我终于来到原主面前,却被一股难以抵挡的苦涩淹没,感慨万千几乎不能自抑,以致无功而返。 为什么没想到下山时将提袋从车窗抛向山坳呢?芒草与雨水擅长收拾残局。现在想,也来不及了。然而,我当时若下得了手,必定不是有血有泪的人。既然下不了手,当作是命中注定吧。 接下来,就是这张桌子上的乱法,每天刺激我的眼睛,竟也刺激一年多了。 犹如不愈的肩痛提醒我暗伤是年岁的赠礼,只能笑纳无法退还。跟着我数度播迁从年轻到霜发的这些札记,或许也藏着我尚未领略的深意。 传说花与叶永不相见的红花石蒜,绽放时宛如一条猩红小径,引魂入冥界,故称幽灵花。花具魔香,令游魂悄然追忆前生,不禁霎时流连低回。这批文字,或许就是飘浮的幽灵花籽,当年书写者与被写的人均不知在寻常的儿女情长之中挟带了种子,留了一线花开的可能。 幽灵花,又称彼岸之花。流连追忆,终须归籍彼岸。 字如种子,让它绽放?让它枯干?决定在我。然而,浪漫之情接近干涸的我,需要一个征兆,一丝心动,一种忽焉袭来的芬芳情怀,让我恢复柔软,不至于像个酷吏在下一次垃圾车来时把它们扫入垃圾袋。 天色已亮,喝完晨起第一杯咖啡。我随意抽一本手缝札记,到对面小山丘栾树下坐着。 晨风微微。封面点点斑痕的小札像落叶装帧成册,翻开首页,写着二十多年前的日期。我暗想,如果它的主人记的是柴米油盐、瞋恨怨憎、资产损益,我就要狠心毁弃。 如果,如果是沾了华采的灵思? 鸟声啁啾。翻开,文字扑面而来: 听到第一声春雷,雨沥沥而落。在神学院。 林荫苍翠,一丛杜鹃开得如泣如诉,其他早开的都凋谢了。因为清晨的缘故,宿雾未散,带着雨中的清寂。有一丛不知名的灌木花,枝桠瘦长,结一球球白花,十分写意。昨日来时发现的含笑树,高枝的地方有几朵花开了,攀不着,也不想再摘,花留在枝头甚好,不应独享。这宁谧庭院里的花树,已是一篇完整的福音。 我现在坐的位置,是教堂左侧的楼梯。眼前这棵大树,挺拔遒劲,薄绿的新叶及细碎小花,成就今晨的丰姿。刚刚雨急,打掉几片老叶,在半空翻飞而下,非常优美。在树的宇宙里,离别也必须用优雅的姿势。 这样安静的晨光之所以可能,乃因为众树、繁花及不被眷念的杂草都依循着同一套自然律则,一起听闻春雷,一起沐浴雨水,一起承受阳光的布施,也一起在严冬遭受寒流吹袭。它们各属不同族群,却安分地阅读同一版本的典律,在春天那一章尽情繁茂,在冬尽时同声叹息。 静极了,只有雨声。我闭目感受这份宁静。鸟是访客,我也是访客。 这美好如上帝之吻的早晨,如果你也在多好。 叹口气,群树作证,我决定保留。 为了这句宛如呼唤的话,“如果你也在多好。” 温泉小镇 怎么受伤的?连自己也搞不清。但如果归咎于一件事由有助于减轻痛楚的话,我乐意说,有个莽撞的年轻人在与我错身之际靠我太近,而我贪看美景未能察觉他将带来伤害,就这么结结实实地撞到肩膀。他回头说:“对不起。”我答以:“没关系。”其实,不确定他有没有致歉,应该是“仿佛没发生”般走远了,“没关系”是我心里习惯性原谅他人的本能声音。 “抱歉,让你受伤了。” 如果他温文有礼地对我说这话,还鞠了躬,鏖战六个多月、复原龟速的我能否立即痊愈、宛如百灵鸟飞返原野?如果不能,“道歉”就是身外之物了。世间事亦作如是观。 “应该是个长得很体面的年轻人。”我想。其实也不确定,这纯粹是擅长自我解危的人分泌想象力当作吗啡以止痛的方法。人之常情皆如此,宁愿被进京赶考、生死痴恋的柳梦梅撞伤,也不想被从野猪林跳出、抡着戒刀的鲁智深撞倒。一梦一智,寻梦胜于爱智啊! 朋友在温泉小镇有间度假小屋,建议我去泡温泉疗伤。 一条雪山隧道,连通两个世界:一是今生永远的心灵原乡兰阳平原,一是定居时间已超过童年家园的台北盆地。年少时一心向往稻田外的广袤世界,而今到了霜发年纪,却带伤返乡。 踏上往礁溪的噶玛兰客运,车上只有九名乘客。彼此不识,似乎也不宜在四十五分钟车程却泰半在隧道行驶的路途中勉强相识。 这是我最欢喜的独处时刻,没人认识我,我不必理会谁,自世俗的胶着状态抽离而去,进入飘荡程序:微喜、微晃、微微苏醒。行驶中的车辆像射穿时空的箭,加深了飘荡的幸福感。我不必做现实的“我”,可以是任何一个“我”。 每一回南下参与艺文活动,我总是不近人情地婉拒主办者留饭的邀请,即刻奔向高铁站,恢复一个人的自由。没有人在宽阔明亮的车站大厅等我,虽然这是适合幽会的热门处所。在萍水相逢、转身挥别的行旅氛围里,现代车站早已剔除旧时代离情依依的愁绪——杜甫诗“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今日一别不知何时再见,触动了被茫茫人海淹没、音讯全无的惊惧感,故其愁情百回千折,不能止息。现代车站像扩大版超商,过度明亮不适合含着泪珠,没有离情只有无微不至的亲切服务。当音讯全无的惊怖变成音讯全来的饱足,那一根不停滑动手机的指头像极了餍饫者含在嘴里的牙签。然而旁人难以辨认,他刚自丰盛的筵席归来,还是吞食了厨余。一个人的自由,从悠闲地买好台铁便当及热咖啡开始进入“小确幸”状态。上车,放下前座椅背的餐板,把咖啡杯嵌入板上圆孔,摘下眼镜,拿出随身携带的环保筷,叠好餐纸,掀开盒盖,溢出便当才有的油酱香。列车启动,窗外是淡墨天色,橙黄、银白的灯盏亮了,马路上车流的尾灯像滚动的珍珠。从我严重散光的眼睛望去,数不尽的黄白灯盏,像巨大、闪烁的钻石镶在辽阔无边的黑夜,其华丽殊胜媲美七宝琉璃所砌的极乐世界。这是我才看得见的奇幻风景。列车急驶,镶钻原野轻盈地移动,前方是现实还是梦幻仙境竟一时莫辨,只觉得如此自由,如是平安。 有时车程较长,必须做点小事让自己恢复现实感,看书、写字都是常做的,但若遇到体力透支,字不思句不想,此时解闷之法莫过于滑手机——这是大部分具3C瘾的人会做的。我不好此道,掏出包包里的小剪刀、针线盒,继续缝一个拼布小钱包。有一种时空错乱的荒谬氛围:科技感的现代列车,混搭了幽域般的晶钻之夜,一个甫自数百听众演讲场合抽身而出的女人,竟专注地做起针线,在布面绣着小花小草与“月光”二字(这是最早关于那叠手札、信件的意象联想。我习惯为酝酿中的作品定名、绣字,如同刺青)。此时若有读友认出,前来招呼,我必然会尴尬地笑起来,但也有可能因太陶醉却被打扰而微愠,竟如希腊哲人第欧根尼对亚历山大大帝所言:“你挡住我的阳光了。” 啊,人生漫长,苦多欢少,不如效法狡兔,掘几处藏身小窟,独享欢愉。 春已深。噶玛兰客运沿复兴南路左转辛亥路即将上交流道。半空高枝上木棉花盛放,这花是血性烈士,在春季花谱中与流苏形成强烈对比。后者虚无缥缈似一道轻雾飘落,前者坠落的氛势,仿佛挥剑呐喊,有恩报恩有仇报仇。但此时,绽放的木棉看来像灾变被埋的矿工幽灵们,集体点亮橙红头灯,拯救被雾霾霸占的天空。 世间,恒能引动我的,唯日月星辰之姿、山川湖海之美。四季有声而嬗递,多情且赓续,无不是智者说法。即使是细雨湿了草色,乱风缚了花枝,也能于庸碌日常之中安慰心眼。如今,连一方干净的天空都是稀罕的,更别说淙淙清溪了。我辈转而寄情于揪团觅食者大有人在,谈美食逛餐厅宛如早晚课。我不好此道,终究要落单。木棉花讯,虽是窗外匆匆一瞥,也算得了一丝安慰。 “啊,爱情就像木棉道,季节过去就谢了”,忽然记起《木棉道》这首歌。青春已如烟。 此行轻省,不访亲友不踏幽径,只带换洗衣物及她的札记聊以解闷。客运钻入全长近十三公里的雪山隧道之前,翻开题为《半亩》那本小札,她写道: 都是杂乱的句子,像一件穿了几世纪的衣服,一路滴滴答答掉纽扣,终于,穿衣服的没纽扣,拾得扣子的没衣服。 时间就这么过了,掉在我身旁的扣子,捡起来丢入盒子。恐怕一辈子也用不上。但时间就这么过了,至少有一日打开纽扣盒,再知道一次,穿了几世纪的朝服,也会滴滴答答掉扣子。 “半亩”没啥意思,还不是杂草丛生的墓域,像我生命里的每个角落,都用来埋葬。 接着,车入隧道,长得像醒不过来的梦魇。 栀子花 怎么认识她的?跟一朵栀子花有关。 那时还是“解严”之前,踏出大学校园不久的我,满怀雄心壮志,刚在戒备森严的文坛边角插下歪歪斜斜的小旗帜,环顾四周皆是霸主,惊魂未定,又奉天承运地进入一家揭橥兼容并蓄精神的杂志,当起从买便当、影印到采访、发稿无所不包的小编辑。编辑音同“边集”,摸得到边的都集合到你身上,摸不到边的正在路上。 那时的我未驯化亦不谙政治之道,脑子里因涌动与生俱来的自由意识故时有惊险之事擦“编辑台”边而过。譬如,因尊重作者之创作意志与言论自由,竟未将文中描述购党外杂志评论时政一段、读毛泽东一段删去,据云“上头”很不高兴,大头目、二头目、三头目、四头目追究这篇文章是哪个混账发稿的?当然是一个不知“死活”的小编辑“小妹在下本人我”。我应该有跑到厕所滴几颗泪珠,也必然以不雅的动词诅咒那看不见的、把每个人调教成心中自有一座警备总部的黑暗力量。其实我没那么勇敢,只是郁闷。那是个漂白水与杀虫剂被过度使用到反扑力量即将溃堤而来的年代。有个隔壁单位见多识广的老大哥点拨了几句,他提到我们的“头儿”向一位因政治事件系狱甫假释的作家邀稿以营造自由开放形象,却在依约碰面的当下突然“因病不克前来”,留下无关紧要的同仁与有案底的作家喝咖啡、摄影留念。“你要懂,突然生病这招很好用。” 为了活下去,他必须突然生病。这逻辑太高深了,我不想懂。 除此之外,那个年代没什么好抱怨。公司里只要有一条罹患被迫害妄想症的鲶鱼、一尾酷爱追逐血腥权力的斗鱼、一只自我崇拜的鲸鱼——当然是随时可以朝你喷口水的老板——即刻会让大家陷入欲生欲死的集体歇斯底里状态。真的没什么好抱怨的。 在那个台湾钱淹脚目且没有网络、手机的手工时代,即使是小出版社也会借着登广告、办座谈演讲发表会、上广播电视拓展业务,风气如此,是以五天一会三天一宴乃艺文界基本生活。 我记得在某个中型研讨会后,“头儿”刻意安排近郊山上一处风格餐坊以飨嘉宾。天色犹亮,众人拾阶而上,走在前头的都是一方之霸及漂洋与会的娇客,我不擅交际,习惯殿后,与众人若即若离,最好掉入无人察觉的时空罅隙消失而去。 石阶边植有多棵我钟爱的栀子花,令我惊喜,早发的几株已布置得宛如月光盛筵,空气中浮着阵阵幽香,似久违的旧识,如远方的招引,沁润着我的肺腑。 我停步,凑近一朵盛放的重瓣栀子,深深嗅闻。我爱栀子花,只要遇见这花,一定这么做,那淡雅悠远的香味像一条白丝巾,不,是招魂幡,能让我安静,霎时挣开世间樊笼,悠游于茫茫渺渺之中,似已遗忘的前世,如将近的未来。只一霎,心生欢愉,仿佛能把美好事物永远贮存。 我随手折了一枝带叶白花,边走边闻,正要提步赶上众人,没料到背后有个声音: “人香还是花香?” 正是她。我有点尴尬,攀折花木不是好青年该有的行为。我将花送她,她亦嗅闻,露出笑容。 “借花献佛。”我说。既然做了小偷,给自己也折了一朵,夹在指间。 人香还是花香?问得有几分禅意,风动还是幡动?我一寻思,不禁暗笑。 晚霞将褪去,早月像一枚淡淡的吻痕。山腰民家已点灯了,眼前这家农舍改修的餐坊亦亮起步道小灯,沿阶草漫过边堤,添了“翠薇拂行衣”的野趣。 我当然知道她,年轻学者,之前基于礼貌曾发过不痛不痒的邀稿函,此次为了研讨会亦有联系。但我不确定她是否知道我,毕竟我才刚出版第一本书,而且尚未以“我是作家”介绍自己,躲在编辑名片之后比较符合我的低调作风。 我报上名字。没想到她竟主动谈起我的作品,颇有几句溢美之词。但最让我惊讶的是,她提到我不久前发表的一篇稚嫩的小说,对故事中演绎“弱水三千,只饮一瓢”典故竟有学术评语之外的友好用词,“喜欢到心坎里去”,她的话。还问我是否有意朝小说发展,我答以还在摸索,她因此分析我的中文系血统对小说创作之优劣影响。日后我专神走上散文旅路,干脆自砍小说枝桠,早年写就的十几篇小说就这么埋了。于今想来,她是唯一与我谈到小说的人。但当时与她并肩沿阶而升的步伐中,我是不自在的,这是个怪病,当别人当面赞赏我的作品会让我不自在到想消失,所以那当下我只想与她一起踩空石阶坠落到夜的怀抱里。 还好二头目、三头目迎了出来,架着这位年轻的学术精英往主桌那儿去。资深霸主与海外贵宾一向是竞争惨烈的两大阵营极力拉拢的对象,生恐招待不周怕他们带“稿”投靠“敌营”(其实他们深谙两边通吃之道),是以其身边需巧妙安排擅长插抖打诨的弄臣与言之有物的陪客,以期宾主尽欢。她应该算是后者。 我径自往“儿童桌”,与行政人员共坐,他们赶我:“还不快去前面伺候!”我答:“偏不要。” 前头两桌真个是闹哄哄酒池肉林、笑盈盈男欢女爱,相较之下儿童桌才像在吃饭,可专心帮身材姣好的盐酥虾脱下甲胄。酒过三巡,她借着上化妆室竟弯到我这桌来,同事挪了位置,她一坐下,毫不掩饰对爱闹酒男人喜吃女性豆腐的轻俏言语感到不悦。我正夹着烟,“你抽烟啊?”她又一惊,今晚大概让她吓坏了。“都这样,有色无胆,一喝酒现出原形。要是惹你,顶回去别客气。”我说。 照说,她比我年长,轮不到我来指导餐桌防身术,也许学界空气比较新鲜,不像艺文江湖,琥珀魔液落喉,餐桌上涌动一股熟春闷夏气温,动物性荷尔蒙作乱,暗示性或性暗示语句犹如野猴子手上的小石头小果子,朝同伴丢掷,于是一树猴儿吱喳互掷,跳枝拊掌作乐。差别是,道行高的丢来花朵,丽辞香句挑之逗之,若有意似无情;品性差的丢的是石头,生恐别人不知道他是个猪八戒。也许学界端正多了,她对觥筹交错、疯言乱语越来越像水浒传野店的怪状,颇不能适应。 此时主桌传来笑声,擅酬酢的头儿正以高妙风雅的戏语“吹拂”(非“吹捧”)宾客。他是江湖上人人赞誉的饮宴大师、筵席教主,即使是青菜豆腐也能被他的灿舌说得像采自陶渊明的菜园,佐以恰到好处的引诗,滋味立时深远。吹拂之道,需手法细腻且神色泰然,全凭品味二字,没那个底蕴,一吹就只能吹鲍鱼多昂贵鱼翅多珍奇。深得吹拂之精髓者,既能吹得宾客心花朵朵开,又能展示自身品味不凡。 头儿正吹到他独创的“创作论”,大意是要写出伟大作品必有三条件,“酒要烈,烟要臭,茶要苦”,有个霸主接:“人要潦倒”,举桌皆乐。有理,人生得意,文章无味。 我们这桌“小朋友们”也跟着起哄,沿着话头往下接。有人说那是指小说家,写散文的,“心要碎,情要痴”,我接了。写诗的,“账单要长”,有个年轻诗人接话。“做学术的呢?”我拨了拨她的肘,她两颊酡红,开怀答曰:“敌人要多。”满座大笑。 她贡献了机锋,众人举杯敬她,我也畅快地碰了她的杯子,借着酒意随口念出她的诗句:“黄昏的咽喉,只不过是雨。干了干了!” 说不定,我与她熟稔起来不是因为那朵花,而是因为那杯酒。 日光又现 日光又现,窗外是熟悉的兰阳平原。 札记写着: 不知往哪里?灰暗的色调,老旧且沾着潮湿气息,昨晚的梦,质感很奇特,好像从某一口遗失的衣箱底层翻出一匹上个朝代江宁织造出品的闪花绸。 一群人,老女人,褐黄、铁灰衣色,不怎么交谈,似乎彼此间存有敌意。我于其间行走,安静且孤僻,好像去看展览,某一座博物馆,空气沉滞,展一些古旧之物,像器物的坟茔。我上二楼,看见一件古橱,木质,玻璃内数尊石雕,有一尊吸引我的眼光,非常朴拙,是仰望天空的幼童像,脸部圆融,表情抑郁。橱子的抽屉打开着,一汪水,数尾小鱼悠游,绿影拂动水纹,那是草的姿态。 奇怪的梦接着变换场景,我走在一名女人背后,她背着小孩,我看见石子路闪闪发光,捡起一看,是银铸般的圆币,数枚,大小不一,但梦中的我认为是月亮的不同文字的缩写。 也许受了梦境的指示,特别注意月亮。 今晚的月光叫七月半,又亮又圆,跟鬼一样没有瑕疵。归车中,一脉流云以泼墨笔法通过月,正巧嵌着,如一头飞行中的白鹰。 黑夜中的白鹰,我想什么话都嫌软弱,生命也有森冷到连自己都可杀的地步。 司机广播礁溪站快到了。“干溪”,从小是这么叫的,到干溪洗温泉。干旱意象,怎料到在宜兰开拓史上变成花枝招展的一页,沾着酒味与粉香。“前往礁溪的旅客,别忘了随身携带的行李。”隧道里外,颠颠荡荡,到底这捆札记是我的行李,还是,我是它的行李? “别忘了”,谁不该把谁忘了? 【徘徊】之一 杂草吞咽了故事 熟悉的兰阳平原。 说熟悉,不精确。近十五年间,冒出七千栋新盖透天厝的超级大建地,我跟它不熟。 我的根基,我的仙境,是一九六一至一九八四那二十四年间的兰阳平原。一九七六,提着行李离乡那天,天空是转过头去不愿向孩子挥别的忧伤的蓝,以这一年为切点,之前十五年,我是在平原母灵怀里学步学语、读册耕种,夜来听虫族弦乐滑入梦乡的孩子。离乡之后八年,逢年过节,必须挤在车厢人群中,随每站必停的火车晃晃荡荡数站名,终于数过二结,在罗东站奋力将自己挤出车厢犹如自母体挤出一般。“回家”这行为像一道密码,鉴识身世,有家可回与无家可回之别就在于经过鉴识之后判定此人是否为被遗弃的人。我的成长虽然艰辛,但家一直在,牢牢地种在兰阳平原丰饶多情的土壤里。 一九八四,举家北迁,年节回家不必再当沙丁鱼。然而老屋、田地依然在,至今空了三十多年,老屋荒得只剩屋顶四壁,只有稻埕前数棵香蕉树壮硕得像快乐的佃农,举着香蕉串缴田租,仿佛某种关系还在延续。家不在这里,家仍在这里。这家,是身世,是土地母灵,是一生故事的开始。 阿嬷生前常念着要回旧厝。所以,告别式后,自台北一殡载着灵柩穿过雪山隧道归葬家乡墓域之前,我们特地安排她回老厝。 那日冷锋过境加上滂沱大雨,像极了阿嬷一生的命运,但命运再怎么悲伤也要回到源头做最后道别。车行抵达村口,等在那儿的阵头奏乐迎灵,家眷下车步行,雨落得茫茫渺渺,身上虽罩着薄雨衣,不敌凄风苦雨,丧服全湿。着麻衣麻鞋重孝的几人尤其吃力,脚丫涉着冷雨,每一步都冻入心扉,像她一生。 乡亲事先在老厝路头搭雨棚,灵车暂泊,车前置一桌,桌上设一椅,放阿嬷照片与神主牌,意同小坐休息。 “阿嬷,回家了。”我们对她说。 乡亲旧邻扶杖来见她最后一面,大多是老人了,这么凄冷的天出门不易,更见真情。 无从排解,那迷蒙的情绪无依无靠,让人淹溺。人世苦,最有情的可能是苍天,是土地之神,知道她回来了,拥着她的灵对泣,这雨才下得嚎啕。 我站在空荡的老厝屋内,每一堵墙壁、门槛都熟悉,每一缕烟火、身影都寂灭了。乱藤咀嚼这废墟,杂草吞咽了故事,一切仿佛不曾存在。我们带着她回家,只是证明自己没了家。 散布着乱笋般农舍,辽阔油绿的稻田被切割得越来越零碎的宜兰,已不再是我的仙乡我的梦国。回到这里,即使望向冬山河的眼神与幼时无异,我也知道自己是个异乡人。 啊!我们的根柢啊! “嬷,”那日,我在心里对她说,“你要保佑我更强更壮,将来有一天,来我的稿纸上,我们重新活一遍。” 也许,那才算回家。 雨与不雨之间 札记上写: 这些雨跟那些雨,好像没有差别。若有,大概是我的脚湿了便不容易干。 我不断臆想整整一座山坡布着翠绿的草,樱树林蒸出粉红色的烟雾。山坡的正中央一栋木屋,大门常开,或者根本没有门,准备让风卷进来所有的樱瓣,红的水患,黑的风。 我不知道我在这山坡做什么?这场景却不断明晰,变成头痛的一个章节。不懂也没有关系,只要去记住就行了。留待长眠的时候,有一些旧书页可以重读。 这几日除了雨,没什么好记。昨夜几乎未合眼,一方面惦记窗户会不会破,又想:破了痛快,最好让风把我卷到深山墓园,省得我走。 放下背包,开窗让空气流通。窗外,一栋栋新建大楼高耸,遮蔽天空,也无法远眺海岸了。天色微阴,这山边温泉社区稍显老旧,与那板着脸的天色颇能呼应,看来,在雨与不雨之间犹豫。 给在办公室的丈夫打了电话,让他完全掌握我的行踪——这是老夫老妻相处之道。接着,检查这间小屋设备,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厨房里连小冰箱都有了。开放式空间,唯一有门的是浴室,按摩浴缸大到够让我摆桌椅在里面写稿。朋友是个好人,但她对浴室的“欲望”与我不同路数——那浴缸夸张到可供野鸳鸯翻云覆雨。实说,叫我躺在里面泡温泉会有罪恶感,不是因为野鸳鸯,是太耗水。我不认为罪恶感有助于疗愈这只快废掉的手臂。 下午三点半,午茶时刻,出外巡查比泡温泉更让人振奋。依朋友所示前往一家咖啡店的路上会经过小市场,买了水果,顺便寻思晚餐内容。既然找不到能做出符合薄油、点盐、清甜、淡苦原则的餐厅,对不喜外食的我而言,市场路线绝对比夜市美食地图更能救命。杂货店门口,一位阿婆坐在矮凳上摘拣龙葵叶,篮内只剩这个和红凤菜,我选了龙葵——更乡土的名字叫“黑鬼仔菜”。我盘算晚餐用油、酱油、乌醋、香油、芹菜、辣椒干拌面线,再煮一碗黑鬼菜蛋花汤,干煎一片无刺虱目鱼肚。油脂丰厚的虱目鱼肚配上微苦的黑鬼菜,像富裕人家懂得赈灾济苦,那富才不叫人厌腻。 说不定潜意识里受了她的札记“风卷墓园”意象影响,才想吃阿嬷钟爱的黑鬼菜。也许,跟她无关,我只是依随记忆召唤,在异乡化情绪里央求黑鬼仔带路引我返乡。 无论如何,我需要一杯热咖啡,安抚彷徨之心。顺道回想我与她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才让我走到今天这一步。 黄昏的咽喉 她走学术路线,研究范围从古典渐渐跨到当代,以评论为主,另用笔名写诗,那次餐会我念的那几句是她改写屈原《楚辞·九歌·山鬼》的诗句: 如今,披发于岩上 看看能否晒干一两件记忆 山风追逐蝼蚁 蝼蚁眷恋你的残躯 仿佛有人在空谷散步 你终于明白 黄昏的咽喉 只不过是雨 餐会之后,我与她联系渐多。有时我去她任职的研究机构取稿,或是她来办公室交稿理所当然去喝咖啡。她长我一截,又是同校文学院血统,不久即以学姐学妹相称。渐渐地,校园忆往、谈文论艺之外,也涉及私务了。 我们常去办公室附近一家小巷咖啡店,我习惯喝曼特宁,她喝咖啡有时喝花茶。一点完,我必吞云吐雾。她曾在办公室听到同事叫我“简兄”,明明我是一头长发一身长裙的女性打扮,好奇这其中有什么曲折。 我告诉她,活在男人之中只好像个男人,男性大沙文主义建构出的文坛对女性而言是个大沙漠。他们大概怕娇弱的女性禁不起风浪,把我们赶到“闺阁集中营”,认定我们只能、只会写庭园花草、厨房油烟、客厅摆设、亲情伦常;他们写的才是“大历史”,动不动就是“自五四以来最惊心动魄的”、“挖掘深埋在历史灰烬下的大时代悲歌”、“直指宇宙核心、生命真谛”……男性写的是“大历史”,女性写的叫“小家常”,文学史当然是男性掌权的历史。“雌雄同体”是初出茅庐、什么都不是的“女作家”最好的自我保护机制,而抽烟,情非得已,为了反制那些臭男生。 她睁大眼睛很感兴趣。 “你去过应该知道,我们办公室通风不好,夏天开冷气更密闭,那几个男生无论坐着看稿、站着谈话都在抽烟,我没地方逃,被熏得快变成腊肉。气不过,豁出去了,他们抽烟,我也来一根伸手牌,要熏大家一起熏!” 我的“玉石俱焚”论调引发她的谈兴,学界里的女性处境隐藏在父家长式的师徒关系里,更有剪不断理还乱的情状。她也积了一缸苦水,趁机倾吐。是以,我们一聊,常聊得面红耳赤,有因英雄所见略同而面泛红光的,也有因成长背景迥异而起了无伤大雅的小争执的。 那年代既年轻又放肆,一切事物仿佛刚出生,谁也不必“鸟”谁。 让我想想,那时候的样子。 八〇年代中期,金石堂书店甫在汀州路开张,引起瞩目,诚品还没诞生,大型连锁书店网络尚未主宰台北的书籍通路与销售排行榜,出版界的黄金时光还在天空闪耀——某出版社推出套书大热卖,全套三十多册,一上市热销一万套,员工戏称印书如印钞票;结算给某武侠小说作家的销售报表必须用水果纸箱装。大报仍握有决定一个作家、一本书崛起或陨落的生杀权威;而杂志,杂志长得像一口小皮箱,锣鼓喧天庆祝创办继而行走天涯的有之,走不到大街即瘫软在地,连用来垫脚都没人要的有之。八〇年代的社会头痛欲裂——长期忍气吞声所蓄积的能量即将爆破,“解严”意味着把思想的自由还给每一颗脑袋,若用“精神层面的核爆”来形容八〇年代中后期的台湾社会活力应不为过。 一九八七“解严”之前几年,我今日回想,台北的艺文丰采雨露均沾地分散在通衢大街与曲折小巷内。明星咖啡馆是上一辈作家的恋恋驿站,到了我辈,因着城市新兴行政区之发展,风格独特的咖啡店与茶艺馆四处分布,常带来惊喜。店中必然有一位谈吐不凡的老板,除了卖咖啡还布置收藏区以飨同好,喜欢跟熟客话家常、交换人生冒险经验,不在乎你耗了大半天只点一杯咖啡、免费喝了两千毫升白开水还非常方便地使用厕所,说着说着还送来自制小饼干。当年还没有禁烟观念,在店内做采访录像的、谈合作的、约书稿的、写稿的、交换职场情报的、骂男朋友的,口沫横飞、乐音悠扬伴着烟雾弥漫。这些熟客几乎把店内当作自己书房或是办公室的延伸,老板有时需充当接线生,请某人到柜台接电话谈公务。这些地带像不受社会轮胎碾压、不擅长计算损益的肥沃三角洲,位于川流尽头,前方是无际瀚海,背后乃广袤陆地,冲积扇上野生芒丛处处飘扬,各色水鸟飞起、降落,自由觅食、嬉戏或认真地决斗。 没有网络与手机,只有信件(明信片、印刷品、平信、限时、挂号)、报纸、书籍与杂志,手工式生活走到最后一抹霞影的年代,我们活在其中,趾高气扬而且信心满满,未能预知二十世纪结束之前,科技文明将以鲸吞方式把我们这一代所依赖的生活模式与情感生态吃干抹净,以至于往后在任何季节、去任何一条曾经被我们踏疼的街巷、背熟的门牌,看到的,都像新的一样。 蝉声 用一般常用的族群标示法来说,她是在台湾出生的外省第二代。任中学教职的母亲因癌变在她考完大学联考那个闷热的夏天进了加护病房,考完后估算成绩,她在母亲耳边说:“妈,我有把握上第一志愿。”一颗泪珠自母亲枯槁的脸上滑落,第二天撒手而去。 我们触及伤心事,就是从这里开始的。有一次沿着东区枫树林荫红砖道散步,我听到轰轰然的蝉声,问她会不会唱《秋蝉》,这是我们这一代经过校园民歌洗礼的大学女生的“青春之歌”,接着自顾自唱起:“听我把春水叫寒,看我把绿叶催黄,谁道秋下一心愁,烟波林野亦幽幽。” 她没反应,才说起丧母往事。她怕听蝉声,母亲离去那天,哭到耳鸣,医院窗外树上,疯叫的蝉声像鞭子般抽她的耳朵。 父母都是单独从大陆来台的南方人,没有亲戚只有同乡。有个大她几岁的姐姐,个性与她不同,加上长年在外地求学,后来移居国外,少有机会相处。她说她家像一杯温开水,玻璃杯装的,放在桌上冷得很快,可是从杯口的一圈细水珠又知道曾是温热的。但凉了,握着、喝着,都是凉的。 父亲是公家单位高阶主管,母亲死时他还不到五十岁,正是风华壮盛的年纪。 “然后呢?”我问。 她露出一个又调皮又苦笑的耸肩表情,没往下讲。 我也不追探,但已摊开的话题需要一个收尾,否则搁在那里好像忘了关的炉火让人紧张,我问:“后来,你家户口簿是越来越少还是越来越多人?” 她哈哈大笑:“哪有人这样问话?后来,我又多了两个弟弟。” “明白!”我说。 我也觉得这样套人家话太“小人”了,遂中止话题,继续唱我们都喜欢的金韵奖时期名曲《再别康桥》,“轻轻的我走了,正如我轻轻的来,我轻轻的招手,作别西天的云彩。”永远的徐志摩陪着我们把一条红砖道唱得像在康河泛舟。但我心底暗暗推算,依经验,户口簿内越挤的,人越孤单。 像失散多年的 温柔乡的第一夜非常不温柔。清晨,在声似喊着“不痛不痛”的鸟声中醒来,肩关节僵得像被泥水工巩固了。我被她的文字渗透,竟也做起怪梦。梦中有棵芬芳的桂花树,枝桠间藏了一只奇丑无比的鳄鱼。梦要说什么?美好里藏着丑陋,或是暗示我想要处理这些札记必须先从屠杀一只“鳄鱼”开始。 札记上有一段文字引我追忆: 茑萝爬上黑铁栅,开三朵五角尖的小红花。送我种子的人断了音信。安静的七月布着暴风雨,因为茑萝开了红花,我以为暴风雨也不过是替安静说几句话而已。 我记起那茑萝。 我认识她的时候,她住在新店山上一处以花园命名的别墅社区,远离尘嚣,房屋依山而建,处处绿荫,虫鸣鸟叫不绝于耳。 我第一次去她家实在要拜一场非常虚假的艺文“大拜拜”之赐,那天她也去了。 先说这些看似热闹实则不乏胡闹的艺文活动,有时还能目睹怪现状。会场当然是衣香鬓影,贵宾云集,江湖上各路人马都齐了。然后,递名片、介绍,吱吱喳喳:“这是台湾非常重要的小说家。”“这是台湾很有名的女作家。”“呜,好热,什么鬼地方,唉,小姐,你们没开冷气啊!”“怎么有油漆味儿,你闻到没?我最讨厌这种味道。”“裙摆太长了,刚去德国买的,还没时间改呢。”“台湾最畅销的减肥书是我写的,我跟你讲,我三个月减十九公斤!”“真的啊?”“不骗你,不过,要照我的方式减,胃一定要好,空腹嘛,胃不好不行。嘿嘿嘿,后来又增回来了。”吱吱喳喳。“好,嘿,大家往门口移,我们照几张相。”“杨先生,你瘦了,不过还是美男子!”“杨先生杨先生,你们杂志什么时候做我的专辑呀?”吱吱喳喳。减肥、美貌、衣服配件、名气、销售量、八卦、斗争、情欲、命理,偶尔来点政治,像恰恰舞步掺一段阿哥哥。如果,伍尔夫在座,就算没有精神疾病也会从窗户跳出去。 果然,在另一个颁奖典礼场合,这种忘情地吱吱喳喳的样子,惹恼了一位身上有历史灰尘的太后等级的大人物。她以贵宾身份应邀致辞,演讲内容太严肃、时间超过十五分钟——对一向目中无人的作家而言,安静听讲(或听训)的忍耐度是三分钟,可想见,那波浪似的吱吱喳喳声差不多可以掀屋顶了。太后忍无可忍,在台上发飙:“后面的,不要讲话,请你们安静好不好!”我是得奖人之一,坐相端正,穿大礼服还戴花呢!可是内心像五岁小孩翻筋斗般开心。果然,全场立刻鸦雀无声,但这安静只维持三十秒。 回到大拜拜,我是人在江湖不得不去,倒是她,想必是推不掉才来。那种场合一向是公关人才大展戏剧性身手的时候,依然是衣香鬓影,贵宾云集,银铃般叫唤声或是失散五十年相见才有的惊叫:“哎呀好久不见,我们拥抱一下吧!”抱了这个也要抱那个,抱了小的也要抱老的,抱了顺眼的人自然也要抱不顺眼的人。我豁出去了,喝了四杯鸡尾酒,故作优雅地到处寒暄:恭喜出新书、您得奖是实至名归啊、别在意那篇评论他根本没读懂您的作品,交换名片、交换情报、引见、赞美、一两句轻松的幽默话、拉稿、被邀稿、问候师母、代为问候某某、代我们总编辑问候您,他特别交代要我向您致意(其实他没交代,他最厌恶这种场合,背后还批评人家的作品,但做属下的必须代他修补人际关系免得他太快把人得罪光了)。所以,不知不觉喝了四杯。我熟练这种优雅的酒会礼仪已到了撑不下去的地步,觉得非常累,更觉得自己很差劲。这时,她走过来,我仗着一点酒意没大没小地“亏”她:“你不乖乖锁在研究室写没人看得懂的论文,跑来这里看猴戏啊?”她笑了,学我:“你不乖乖锁在家里写文章跑来做什么?”我故作痴呆状,说:“好好的,我为什么要把自己‘锁’起来?” 两人都笑开,下一步,自然是双双离开,去了她家。 她的房子颇大,三房格局。客厅雅致,墙上字画是她母亲的作品,一张明式花梨木贵妃椅及大茶几混搭缇花布沙发,简约大方,除了到处是书与资料,收拾得还算干净,一踏进来立即感到清幽。一人份的清幽。 “吾庐小,在龙蛇影外,风雨声中。”她引辛弃疾《沁园春》句自谦。龙蛇指松树之姿,当时辛弃疾在江西上饶灵山松林间筑屋,故有此作。 “拜托,这算小啊?”我说。 主卧室改成书房,四壁皆书,有一面大窗,正对着几棵阿勃勒树,像三四个黄洋装少女站在路边吱吱喳喳,在未踏上命运旅路之前,当着晴空流云的面,分享闺中秘密。 宽阔的前阳台望去,是未被遮蔽的天空及仿佛伸手可拔出笔筒树的山峦。远处有户邻居种了几株樱花,据说这儿是最佳赏花地点,隔邻种的九重葛荡来枝条,献出艳色花朵,像不时过来趴在窗台看她在不在的隔壁班同学。鸟声啁啾,鲜有人影,是一处可以偏安的个人小朝廷。阳台上置休闲式桌椅,想必常在此远眺。养了几盆兴旺的盆栽,一盆茑萝攀着栅栏正在长。料想她读书之余颇爱园艺,其中最大盆是蔷薇,欣欣向荣,尚未开花,仿佛一台自动打字机,聆听过量的暗夜独白,不得不打出满载的绿色语言。 有一间房,墙上挂着母亲照片,房内堆满从老家搬来的母亲与姐姐的箱笼。问她为何不清理,她说不知从何理起。我是看不惯杂乱的人,无法理解“不知从何理起”是什么意思。她随手打开爆满的衣橱拉出一件红色盘花绒布旗袍,说:“这怎么理?我三岁时妈妈穿这件衣服抱我,照全家福。”又抽出一幅水彩画,蔷薇写生,妈妈一面画一面唱《五月里蔷薇处处开》,说着,眼眶泛红。 那间房是她的家庭生活博物馆,老家缩影,漂泊者的童话屋。她把酷爱摄影、作画的妈妈留下的照片、画作与现实对象做了联结,建构已消逝的往日时光,仿佛一切仍在。我立刻理解,她只要躲到这里,等于像放学回家而下一秒钟妈妈会围着围裙从厨房出来问她饿不饿一样。 甜蜜的混乱是需要的,活在光影缭乱、分不清拥有还是失落的世界很辛苦,不必赶尽杀绝。 “你姐回来住过吗?”我问。 她摇头。姐姐在美国拿了学位后,顺理成章就业结婚生子,在异国扎根扎得不错,台湾对她而言已浓缩成一年一次的支票与贺卡。清明节前夕,她会寄信来,一张支票一张卡片,给她的短信吩咐买鲜花水果祭拜母亲,余款一份给她,一份包成红包留待父亲节、过年连同卡片带给父亲一家,做事非常有效率。信末必写“简单几句,后信再谈”,这几句后来变成我与她通联时的调笑用语。 “说不上来,好像很淡。”我想起她说的温开水比喻。 “分隔两地,也是没办法的事。我妈说过姐姐的命格会往外跑,生病时曾对她说:‘我好想看到你飞!’她一个人在国外奋斗,全靠自己扛下来,我爸像‘嫁’出去的不用说了,我什么忙也帮不上,她也蛮辛苦的。” 从此后,常在周末假日,她开车载我到她家吃饭,畅谈学术与文学发展。我记得曾告诉她,上《中国文学史》一年,对我影响最深的是萧子显《南齐书·文学传论》:“若无新变,不能代雄。”这八个字奠定了我的创作性格。除此之外,我们俩都喜欢电影,也都不喜欢跟一堆人挤在电影院看,因此看录像带是唯一选择。我们看了大部分的卓别林、小津安二郎与伯格曼。不看片的时候,听齐豫用雾中空谷的声音唱《你是我所有的回忆》。 到她家吃饭,下厨的当然是我,她是个除了做研究、写文章之外完全不谙家务的人——她母亲是老师兼能干的主妇,来不及将手艺传给她。可惜那宽敞、设备齐全的厨房大概只用来烧开水煮泡面——柜子里有一箱泡面。我做菜不会煮一两人的,至少是五人份起跳,总是摆满一桌。有一回炒米粉,炒一大锅,足够她冰存吃几天,她看我挥铲,说我很像她的一个善厨的朋友。又问,文友们知不知道我能做菜? 我说:“千万不可,我们这一行有些人嘴巴又毒又刁,他吃你炒的菜时,会说:嗯,文章写得好,菜不见得烧得好;他看你的文章时,又会说:嗯,菜烧得好,文章不见得写得好。” 她不表赞同,说起善厨的老师们不仅不减地位崇隆,反而更添美事。 我说:“学术与文坛是两个江湖,你们那里文明些,吵起架来,大概丢一两根粉笔就算是严重冲突了,我们这边不一样,多的是带箭的夜行人。你要是得罪人,背部中的箭,大概够你编成篱笆了。” 她笑个不停,说我太夸大,像在描述黑帮械斗。 “咳,夸大是作家的基本功,如果不能把一根羽毛说成一只鹅,还写什么小说啊!我们成天舞文弄墨,朝自己与敌人身上泼洒墨汁,也算是另类‘黑帮’,大家都习惯了啦。”我说。 除了炒米粉、红烧肉,我还在她描述下做出这辈子第一道外省菜“蛋饺”——她说这是妈妈的拿手菜,外面餐厅没得吃。饭后,她洗碗。趁她去接电话,我干脆把炉台刷洗干净。她直说不好意思让我做粗活,我说:“小事小事,谁叫我跟你的瓦斯炉这么投缘呢!你洗碗怎么跟绣花一样呢,你要是刘兰芝,不必动用七出之条,光洗碗太慢就可以把你休了!” 她知道我说的是《孔雀东南飞》典故,立刻念出:“孔雀东南飞,五里一徘徊。十三能织素,十四学裁衣。”还说:“你说对了,不过,她婆婆不是嫌她洗碗慢,是织布太慢。” “兰芝的那个婆婆,根本是个头号虐待狂,心理变态,可以当选中国文学史上十大恶婆婆第一名,陆游的妈就是唐琬的婆婆排第二。刘兰芝寻死前要是拿菜刀把她婆婆给‘料理’了,说不定中国文学史会多出一章‘恐怖文学’,嘻嘻!”我说。 我们谈起这桩汉朝末年的家庭悲剧,好像谈办公室同事的,甚诡异。 “真不知道将来谁有福气吃你做的饭。”她语意暧昧。那时的我对婚姻是不屑的,觉得大好人生拿来当家庭主妇实在是糟蹋,回她说:“除非我上辈子踢破他们家饭锅!”证之婚后每天提供“豪华版简餐”的庖厨生涯,也许真有这条因果:我曾是土匪,连着两辈子踢破人家的饭锅加上毁了灶头,此生需供应三餐以赎罪。 去了几次,连隔壁邻居也算面熟了,看来是颇爱多管闲事的欧巴桑,有一次问我:“你是她妹妹喔?” “嗯。”我敷衍。 “她有妹妹喔?” “没有。”我实说。 “那你是她妹妹喔?” “失散多年的妹妹。”我骗说。 这段无厘头对话让我们笑了很久。我说起有一次在餐厅听到一段对话。服务生端两盘餐,问隔壁桌:“小姐,你是猪肉是不是?”“对。”真是让人无从察觉的侮辱。她不改学究兴趣来一段语义的歧径分析,顺便贡献一则笑话。 我记得是这样的。 有个政商亨通的奶奶级大人物,也是虔诚的基督徒,虔诚到连上帝也拿她没辙。问题出在,中国文字的创始爷们蹲在地上擒着石头寻思图形且一面反手拍打叮咬臀部的蚊虫时,上帝根本没在现场逗留,也不可能教这群刚刚戒掉茹毛饮血坏习惯的中国人写字,可是,奶奶斩钉截铁说,上帝“托梦”告诉她,中国文字是上帝造的! “你们瞧瞧,你们瞧瞧!”奶奶站在讲台上,对着一群妇女会成员上课,她们表情凝肃,不是因为听到上帝的声音,相反地,是刚刚受到精神上的重创。 “这个‘斧’啊……”奶奶伸出颤巍巍的手写板书,力道可真足呢。 “上面是‘父’,下面是‘斤’,它意思呢,天父告诉我们,祭坛上的膏油,一次用一斤就够了,不要多过一斤,不要少过一斤……” “‘爷’这个字你懂吧,你——不——懂我告诉你,(这句反话,意思是:我告诉你,你这兔崽子压根儿没懂过!)你们大声说,‘爷’这个字怎么写呀?唉,上面是‘父’,下面呢‘耶’[1],天父跟主耶稣基督,现在懂了吧!”奶奶以锐利的眼光扫视每一张“蠢脸”,朝黑板槽用力丢粉笔,重重地说:“你们会——感——谢——我!” 奶奶那时候的表情庄严肃穆、威风凛凛,好似上帝是她奶大的。上帝不记得的事儿,奶妈全记得。 奶奶往来皆是政商名流,常有机会至国外做亲善访问并宣扬中国文化。奶奶穿着高雅的中国旗袍,常常成为宴会中备受礼遇的人,老人家又很爱国,于是在不谈政治却又必须巧妙宣扬悠久文化传统的欢谈里,奶奶再度以她文字学造诣吸引外国友人的注意,她以流畅的英文解释中国文字与基督教的悠久关系。 “伞”,一个大的“人”,底下一个大的“十字架”,左边两个人,右边两个人[2],意思指:主耶稣为四种人背起十字架,白种人、黑种人、黄种人、红种人。 碧眼黄髯的贵宾们欣喜若狂,掌声雷动。几天后,他们特地定做一方铸有“伞”字的铜牌赠给奶奶,上面有一行华丽的颂词:“上帝透过你,降临中国。”像诺贝尔文学奖公布时,瑞典皇家学院的赞词。 我记得我们笑出眼泪后不约而同问对方,文字学老师要是听到《中国文字里的基督福音》不知会作何反应? “不是抱头痛哭,就是抱头痛笑。不过,说不定从符号学角度看,是个有趣的研究题目。”她说。 于今回想,那些家常小菜的滋味、鬼扯闲聊的笑声、放肆的对话方式,应该是她的屋子最像个家的时候。 我,竟在不知情的情况下,给了她海市蜃楼般的家常生活。 【注释】 [1] 此处指“爷”的繁体字“爺”。——编注 [2] 此处指“伞”的繁体字“傘”。——编注 冰河感觉 当我写下第一个字,我听到电壶煮水的声音及外头的狗吠。冬天寒冷的气流对我的骨头不友善。总是冷,被埋在冰河底下几百年的感觉。我是一个沉默的幽灵,从冰封的河床里发现一副女人的身体,敲击的碎冰在阳光闪烁中仿佛匕首。我抖了抖这副捡来的躯体,她的身上完全看不出活过的痕迹了,没有生命的喜悦,没有死亡的恐惧。然而,我对她开始产生不可思议的亲密感,不单因为她是我看到的第一个人,或许,永无边际的冰雪在阳光中发亮也带来启发吧。我渴望成为她,去通过她已经通过的故事,去阅读她已经阅读的悲哀。我住进她的遗骸,有了可以支配的手脚,第一次发现自己可以使用喉咙发出声音是这么美好的事,然后,才发现人在面对美好事物时的第一个反应是流泪。我决定到传说中的人间去旅行,不会有人看穿我原本是一个幽灵,毕竟,我已经学会流泪了。 然而,当我坐在昏黄的灯光下开始记述旅行的经历时,任何一个站在我背后的神或厉鬼都知道,此时此刻,我多么向往甜蜜的死亡,回到我的原乡,在熟悉的冰河床上躺下来,对着纯洁的阳光说:啊,终于回来了,这一趟旅行真是疲倦! 死亡,每一个人畏惧它,诅咒它,那是因为他们眷恋生命中多多少少获得的快乐与幸福,他们想尽办法要停留在欢愉的时光中永远不走。如果,我的旅程中也有快乐与幸福,说不定对死亡的向往不会那么强烈,然而我怀疑,因为,人不管如何努力去抗拒,他仍然是人;而原本不是人的,不管如何认真学习,他永远无法变成人。我后悔当时没有深思幽灵的世界与人的世界毕竟不同,我更后悔在进入人的世界后,又太早发现这项真理。那时候,他们称呼我“孩子”,孩子就是童年的意思。 这些年来,我尚未完完整整地信任过任何一个人,他们擅长使用语言互相欺蒙,像没有受过教养的野蛮人闯入艺术家的殿堂高声喧哗,要求一块面包;他们狼吞虎咽着道德、声名、利禄,甚至爱情,他们毫不掩饰兽欲,而这些,在幽灵的世界里是看不到的,我们会花一辈子去朗诵一首完美无瑕的情诗,不会同时与数个幽灵交欢。爱,如空气般清洁的,在人的世界竟污浊不堪。 我不想逼问自己,为什么躲藏在这本小册子里倾诉这一切?沉静的冬夜雨声初歇,玫瑰花茶在玻璃杯里沉淀成数种深浅的枯褐色。这一手布置的家处处有我的影子,偏爱的、收藏的,它们像忠实的仆人守候我,时光在我身上雕刻履痕,也在它们身上留下变化。然而,有时,我却不能置信自己与这个家的关系是不是真实。我永远无法拂去客舍借宿的漂泊感,不仅对这个家,对人、对事件,甚至对生命,我好像随时准备离去,无须对任何人告别。 称之为幽灵生涯也不为过了,如果要陈述理由,应该是根源于严重缺乏爱的缘故吧! 不要说出他的名字 大约是第三次到她家,我忍不住问:“学姐,问你一个私密问题,如果不想答我就闭嘴。” “你说。”她张大眼睛含着笑,很感兴趣我这张乌鸦嘴会问什么私密问题。 “你家明明没男人,为什么门口鞋柜有两双男人鞋?” 她听了大笑,反问我:“你怎么知道没男人?” 我不太明白她怎么这么乐,但事实很明显,我说:“第一,你是一个很孤僻的人,不像能过正常生活的,除非他是聊斋里的鬼。第二,盥洗室只有一把牙刷一条毛巾,除非他不必刷牙洗脸。第三,没有刮胡刀,除非他跟张大千一样蓄胡。第四,你的床只有一个枕头,床上半边是书,除非他睡地板上。如果是这样,那他真的是个鬼!” 她掩着笑,随手扔来一个抱枕,给了评语:“学妹,你很贼!” 她解释那两双是父亲的旧鞋,要她摆在门口“欺敌”,免得闲杂人等知道这户只住单身女子起了歹念。 我那时还有吞云吐雾的坏习惯,她虽叫我戒掉却也包容地允许我在阳台一吐胸中块垒,我提议把烟盒打火机留在鞋柜上,那就更像里面住了一对偶尔需要大声嚷几句的莽夫悍妻了。 “聊斋里的鬼”,胡说八道的玩笑话中,这句话被她标记下来,写在札记上。当然,这是我现在才知道的。 正因为这一番笑闹,话题荡到男人身上。防卫性意味流露在不经意的小动作:抿嘴、斜睨的眼神、双臂交叉,仿佛警力已部署于路口。我一向不做土匪,何必硬生生抢别人的私密感受?我记得我像蚱蜢一样跳开,话是这么开始的:“要当你的护花使者,必须先‘退敌’,情敌太多了,还好学术界书生手无缚鸡之力,派一个保镖去处理就够了。还要是商场成功人士,因为你住这么大房子明明就是贪图享受、爱慕虚荣之辈,他必须常出国或是坐牢也可以,因为你很孤僻,不能忍受天天履行同居义务。这些加起来,唯一符合条件的是……” 我说了一个刚上社会版新闻的暴发户名字。 她笑到直不起腰来,好像从来没人让她这么开心。就在半真半假、似笑闹又正经的气氛中,她问了关于我的流言,文坛与学界一向不缺小道八卦,我诚实地做了澄清,我也提了关于她的传闻,她默默地摇着头,意思是另有其人。忽然,出现一段令人尴尬的空白,像结冰的路面,我们同时停住脚步。但路前方不远处有一棵瑟缩的桃花,再往前走,我知道我能看出开了几分。 轻轻叹口气,我说:“不要说出他的名字,如果有一天,我能从你的眼神、言谈、诗读出他是谁,表示我懂得你们的爱情。” 也许,因为这番话,我成为她愿意信任的人。 不断地向你倾吐 不断向你倾吐一名女子的某些感触。我不知道“你”是谁?你的面貌与声音,你是男或女? 所以,我开始想象你存在于哪一处时空? 你是我所有幻化的本源吗?不管我以何种面目、身份在哪一个世代历劫而来,你跟随我通过百次千回生之轮转,陪我品尝世间滋味。你只是静默地在我的上空观看我的故事,察知我的心事,甚至记录我的意念。你知道我如何寻思在世间成为一个尊贵的人,想挣脱人的诸般苦厄,成为一个自由自在的灵魂。而这洁净的灵魂,总是渴望与你相会,如洁净的河流向往洁净之海。 你知道我从孤独中走出来,回头看看往日那些生死交关的故事,那一张张在故事中掠过的脸,我的心中没有怨恨、责怪或愤懑。啊,人世,我只有悲悯与宽恕。当我悲悯,那些美好故事因我的喜悦而得到喜悦的结论,自行静静地消散,永不再追随我而轮回。当我宽恕,那些坏故事亦因我的宽恕而得到平安的结论,我说无罪,他们便无罪,我说祝福,他们便在祝福的意念中平安地消散,永不再追随我而轮回。 你知道的,不管我做什么、居于何处,以什么样的装扮与言语跟人交往,我早已没有念头要从别人身上夺取什么——不管是世间法里的名分、地位或资助,或是情感上一个责任、一句诺言、一次相会、一份关心;也没有念头认为别人亏欠我什么。“先释放自己,才能释放所有人”,我永远记得梦中的这句话。时间带来故事与奇异人物,我便欢心地迎接故事;时间带走故事,我亦欢心相送。故事的过程远比结局重要,谁能判断人生路上什么是好故事、什么叫坏故事?在过程中喜悦,就算结局相离死别,亦有绵密的怀念与祝福,这故事便是好;若过程充满喋喋不休的争执,就算厮守,也是噩梦缠身,这故事便不算好。“亲解其缚,赐以酒食,厚礼相赠。”释放所有人,在故事尚未开始之前。 你知道,我向往大自在。前半生持绳自缚,自缚缚人,才知浑浊的心乃因自陷于是非颠倒梦想,把虚幻的人生当作恒真来看。当绳索一条条解去,故事一桩桩消散,人物一个个宽宥,我才知道逍遥令人流出喜悦的泪。因喜而相会,因喜而布施,因喜而割舍,因喜而于心中为之祈福。虚幻人生随它虚幻吧,逍遥的人远离是非颠倒梦想。 住世而不沾黏于世,承苦而不怨怼于苦,迎接喜悦而不执着于喜。我的人生还剩什么,只剩一桩文学心愿而已。 文学心愿。文学令我痴狂,仿佛是永恒恋人。所以,我接着想象“你”是另一个我,在不同的世代中轮回。你是唐朝时的我,宋朝的我,还是更早的,楚辞时代的我?你仍然悠游于那个时代,虽肉身已朽,灵魂依然留恋。我想你一定是个文人雅士,于丝竹管弦、诗词歌赋中陶然忘我的人。你于寒夜大雪中,与知己煮酒高歌过。你于春园灿灿中,折一枝带泪牡丹,差童仆远赠伊人。你必定也曾夜半得梦惊起,披衣坐在洒遍月光的书斋,研墨,以蝇头小楷写下梦中得诗一首,佳节遥思某君。你在野渡的雾夜里,静静听过舟中传来哀伤的短笛。你在高朋满座的宴会后,说“归时休放烛花红,待踏马蹄清夜月”。那么,你必然曾经轻衣单骑,追寻晴花、雨树,聆赏松涛与风中路人之歌。杨柳堤岸,像一团绿雾,你系马,独自躺在绿茵上,感受日影拂脸、野雀啼春。你听说十里芰荷,如九天玄宫的三千佳丽出水,便马不停蹄下江南。你在山湖高崖中放纵,在诗歌中放纵,你揽臂欲拥一切世间之美入怀,你把诗情系在绽放的梅树上,要在绝美的风华中死去。 我想象你曾经这么度过诗歌人生,所以肉身已朽,而魂灵恒常悠游。 因此,当我翻开古典诗词,便不可遏抑地沉醉其中,如阅前生。我知道是你的灵魂透过我的肉身之眼,再一次回到汉唐盛世。如果不是你在我体内咏叹,我该如何解释,从未去过烟雨江南的我何以能够凭一首古诗而坠入江南风情不能自拔。那种奇异的联系,使我几乎相信我对文学的热爱是你的延续,在汉朝时的你的延续,唐朝的你的延续。是故,我无法向任何人倾诉,孤独的夜里,吟诵唐诗而泫然垂泪。那种感动仿佛身与心回到当时当地当景当情,而那诗是出自我手。无法与他人分享,在时光轮转的缝隙里,现世的我与前生的你因一首诗、一阕词而交会的神秘感动。 因此我相信,文学与艺术的大殿中,历历在目,都是人的前生。唐朝的街市、车马已不可寻,而唐时的华美生命,依然滚滚卷江而来,唤起今日之我的隔世痴恋。多么深的相思病啊! 在冬雨的早晨,我在案前坐了四个小时追忆。雨落在蔷薇上,落在远处含苞樱树上,也落在隔邻捎来的紫红色九重葛上。我追忆远古时代的你,并且相信,你也曾在你的时代想象过我,在潇潇夜雨的芭蕉窗下,写下最好的诗,对虚空说:留给百千年后的我读。 那么,我是否也可以臆想未来的我,今日所写的丽句,当作与百千年后的我交会的信物。 雨流转着。生命流转着。我流转着。 寻一处静心的所在 倾吐的声音在我的脑海深处回荡。 风很大,早上开始刮,不知什么意思,像狂怒的将军,偏偏从云层透出的阳光非常静好,是特地赶来安抚的一道御旨,就看谁服了谁! 认床令我不能安眠,晨起,只觉得脑袋像只炖锅,走起路来有黏稠液体晃动,似一锅没炖熟的牛肉。若睡得饱足,一下床是轻灵的,像从高山冷杉林吹来一阵干净芬芳的风。 我决定出门,带着所有札记,去寻一处静心的所在。 坐上开往苏澳的火车,无目的地,车票买到终点站,我可以在宜兰、罗东、冬山、苏澳几个大站选择停靠。最后,还是在最熟悉的罗东下车。 罗东,噶玛兰语“猴子”的意思。无目的时请跟随猴子,它会带你去迷路,去一个令你茫然到忘记苦恼的地方。我的脑中窜出这一丝念头,好似在批评自己的无稽。 去超商买了咖啡,朝罗东林场如今叫林业文化园区走。阳光被风吹散,阴着的天适合散步。 这个在课本出现过的太平山木材集散地,曾是桧木等珍贵木材的驿站。幼年多次随阿嬷走过,嗅得到空气中浓郁的树香,那香必定悄悄地改变我的性情,自己却全然不知。少女时期离乡,每次回家在罗东站下车,行经林场,闻到那股忽隐忽现的香味,既欢喜又伤感,有了回家的感觉。我深深迷恋也情愿迷失在那香氛里,曾购得纯粹的桧木精油,洒于寝具总能安魂。 说树香不精确,应是森林体味,来自众神聚议之殿,一道和谐律令。那香令我感到完美的和谐,万事万物皆有最佳归属,各安其分,畅然运行。 园区内一处空旷地,置放巨大的漂流原木,未走近即能闻到如清溪般奔流的樟、桧香味,不禁恭敬抚摸遍体鳞伤的树身,俯身嗅闻香味,如游子如恋侣如知音。游人不多,宜乎慢步悠行。环湖的栈木小道颇具古意,安安静静让林荫、铁轨、原木说它们的历史故事。原先用来贮存木材的水池扩成辽阔的湖泊,生态丰饶,鹭鸶、雁鸭与水鸡或高歌或低吟,各诵其族歌,回飞、停栖在茂盛的水生植物上或老龄树枝之间。 找到一个不受干扰的所在,二十年来第一次静心读完她的文字,他们的故事。如烟往事,被奇异的风吹回来,记忆里错综复杂的事件与札记文字印证,渐次明朗。我竟曾经在他们苦楚的现场逗留过,只是当时不知。 风吹过树林,叶声窸窣。仿佛有人在风中低语,爱字太重了。 爱字太重,如砍伐运来的高山原桧,我怎有能力凿出一池深泓、召唤水鸟,让它浮起来让它欢歌? 噩梦 自温泉乡回来,琐碎的日常撒下密网,案头活动都停了。札记仍不知如何整顿,手臂仍肿痛。绕了一圈,晚春闹了精神分裂飙出三十四度气温,忽地又回到该有的哭哭啼啼的梅雨样子,眼看疯疯癫癫的夏天快来了。绕了一圈,没有进度。 不,有进度,噩梦揪着我的发,凌虐我。 梦中要上一部巴士,司机未等我上车即关门开动,我手抓窗隙,身体吊在车外,随车晃动。前面是整修中的路面,成堆的沙土四处分布,执器械穿背心的工人走来走去,总算车内有人替我呼救,但在梦境结束前我仍吊在车外。 这个梦让我很不高兴。但比起第二天晚上做的坏透了的梦,又算温和。 梦中,我与丈夫有个奇怪约定,他开车先去我们喜爱的景点等,那地方没名字,只知是高山上能看到蓝月亮的地方。我带着幼小的儿子出发,迷路了,一位不常往来的总编辑出现,她是协助者,但她带着我与儿子进入一座怪庙,忽然她极度慌张匆匆消失,原来与她正闹着冷战的丈夫出现,她不愿被他发现所以闪了。我与儿子总算保住一张写着密码的纸片(在梦中似乎很重要),离开庙。不期然又遇到她,她开车要载我们一程,我在梦中惦记丈夫一定在山上等得心急,但天地已暗,无计可施,非常焦虑。忽然,她在路边停车,让四五个她的家人上车,我挤在中间,儿子坐右边靠门。她们欲往餐厅用餐邀我们同往,我推辞,欲下车,正在此时,车行大转弯,竟直接冲向大海,我惊呼一声:糟了。下坠中,我毫不慌乱,伸长两手拨起左右两边门锁,吩咐儿子要游出去。 在车子坠海之前,梦醒了。 或许,这是她写的饱含情感重量的文字对我的惩罚,怪我为何隔了那么久才读它们。那么,这就是被写出的文字托付给另一个人却遭到冷漠对待的复仇了。我读了她的倾吐与梦境,那操梦黑手赐我两枚恶果,一枚本金一枚利息。 为何隔了那么久才读? 让我想一想该怎么回答。 如果一个人连关于自己作品的研究论文都能在一种古怪的时空乱流、无法定位返航的状态下摆了半年才撕开信封拿出来读,而且越读越想逃避,那么,事不关己的札记摆了二十年未读,也不算异常吧! 什么是果? 会唱罗大佑《恋曲1980》《恋曲1990》的人,应该也是在那些年从“爱情这东西我明白,但永远是什么”的怀疑论者,转变成“人生难得再次寻觅相知的伴侣,生命终究难舍蓝蓝的白云天”的婚姻顺民。越叛逆的人越有可能在一夜之间成熟,而且熟得比谁都软糯蜜甜。 一九八〇年代中期以后,她离开研究单位,跳到大学任教,算是半熟了。而我抗拒熟化,离开第一张编辑台后,不自量力跳入自以为池塘里游的是锦鲤其实是鳄鱼的出版沼泽,同时参与一家传播公司创立。她是唯一劝我不要走创业之路,应当去国外念书开眼界的人。我没听,回她说,我要趁年轻时豪赌一次——或许“解严”的社会氛围引动迷幻式的浪漫情怀,与我抱持同样创业幻梦的年轻人如雨后春笋,以致在某次公开活动中,一位晶钻级发行人在听到别人称我为“发行人”时,语带嘲讽地说:“一块招牌掉下来砸死十个人,有九个是发行人。” 她虽不免替我担忧却很温馨地说:“如果我有个妹妹,我希望她像你一样,敢冒险。学术路走下去,真的是个高塔。”也许,我与她之所以投缘,正是性格迥异之吸引,具有互补作用吧。 一九八九那一年,充满转捩意味,股票冲破万点,明星咖啡馆熄灯,诚品书店出现。江山代有新主,只是逐鹿群雄并不知谁将陨灭谁将崛起。离开房租太高的原办公室搬到顶楼加盖小屋,夏天没冷气,我随便躲入东区一家鼎沸的号子,坐在大屏幕墙之前乔装成看盘民众,全然不受忽绿忽红的盘面影响,一面喝免费咖啡一面校书稿或写专栏文章。置身于欢声雷动的金钱游戏潮浪中,会让人迷眩地以为景气前途一片大好,各行各业皆可飞黄腾达。是以,未满三十岁的我未能意识到我投在出版创业上的积蓄与心血已走入死局,即将在跨入九〇年代不久后化成灰烬——果然如晶钻发行人所言,被理想含量过高的那块招牌快速砸死,连挣扎都省了。 那年,继我辈成长过程中必唱的爱国歌曲《梅花》、《龙的传人》渐渐淡化之后,忽地,出现一首慷慨激昂的歌《爱在最高点,心中有国旗》,一时之间,大街小巷都处在最高点,亢奋得不得了。与此打擂台的是《梦醒时分》,同样地大街小巷都在梦醒。有一句歌词:“你说你爱了不该爱的人”,陈淑桦以高亢又清美的声音唱出情爱世界的纠缠。她的嗓音有一股无辜者的独白况味,嘹亮但不呐喊,婉转却不悲情,即使沧桑也是圆润的,维持住一个女人应有的雍容。 下雨的周末晚上,我在她的车里听到这首歌,两人都静默,唯有雨刷呼呼摆动。车窗外好一个拥挤忙乱的世间,严重塞车,回家的、离家的都陷入交通黑暗期。 “你爱过不该爱的人吗?”突然,她问我。 我没料到平日优雅端庄的她会抛来这么烫的问题,“什么是该,什么是不该?如果桃花流水结不了果的,都叫不该。照这个分法,我从小学就爱不该爱的人。爱上不该的,才有下文,爱上该的,没有下文。你要有下文的还是没下文的?”我闪闪躲躲,把问题抛回给她。 严肃的话题被这突梯的回答弄乱了,她的脸上掠过一抹苦笑,问我:“那你说说,什么叫果?” “唉,什么叫果……”我也语塞。 倒是她下了结论:“让你甜的,叫果,让你涩的,叫落花。” 连我这擅长逞口舌之快的人也不知如何接腔,咀嚼这话——人如橄榄,只有被嚼碎才释放芬芳,话语亦如是。却越嚼越觉得涩。这滋味很熟悉,童年时屋后有一棵羸瘦的番石榴,结了小芭乐,绿色乒乓球,那种涩令人永生难忘:孤独,被时间遗弃,没有前途。 “你生日的时候,我要送你一把锄头。”我说。 她不解地看我。 “落花那么多,让你学黛玉葬花呀!” “坏小孩!” 恢复沉默。隔了一杯水的时间,我问她: “你甘心涩吗?”我反问。 她没答。 车内冷气封住被弄乱了的世界,酣畅的雨势既不能鼓动前进的意志又不适于安稳地话说从头。我们像两只受伤的雁,从自己的队伍脱队了,相遇于雨夜,各自敛羽,矜持地保持距离,可又知道身旁只有彼此。偶尔嘎叫几声,不是向同病相怜的人交代带伤的经历,是借话语提问那不在现场却能牵引心绪的人。有那么一瞬间,我感觉到,她最想要今晚陪在她身旁的人是他,其次是放纵与混乱,再其次是我。那个谜样的人在他该在的地方,而她的学思生涯所锻炼出的理性、身体与心灵联结太密的特质,已删除放纵与混乱的可能性,连去小酒馆跟陌生人喝一杯酒交换一个拥抱都不可能发生,所以下午打电话给她的我,成为暗夜海面上的浮木。 在餐厅里,我单刀直入问:“那个人,现在跟谁吃晚饭?” “跟他的未婚妻吧!” 这是唯一一次她正面提到他。 但我们都不想继续谈下去。因为,除非你有能力倒提江水,否则又何必问水中的人怎么落水的? 啊!疲惫的、靠不了岸的心 每个人身上背着记忆体,看起来是往前走,其实不断回到记忆体内的某个房间,烤火、晚餐、谈话或逗弄竹笼内的画眉。现实的空间叠映另一个空间,时间拨回记忆中的刻度,门外下着雨,记忆中的时空却是春天的早晨。 啊!疲惫的、靠不了岸的心,你要追寻哪一扇门?进入谁的记忆体?你难道看不穿这吊诡的世间?还要在夜半拍门?喊一个名字:“开门!帮我开门!让我进来……”你拍的是现实的木门,而那人耽溺于记忆房间,那墙无形无状,你无从寻找门户啊!他完全听不到声音,看不见敲门的人。 舍弃,收回拍门的手,回到自己的房间,窗明几净,听冬雨敲门。 让所有的人回到他们的记忆体,烤火、晚餐、低声谈话、逗弄竹笼内的画眉。我恢复自己,完整的自己,在自己的房间踱来踱去,阅读、写稿,倾听冬雨的奏鸣。 啊!时间是一把水制的刀,划开我那积垢的心,记忆洗薄了,事件人物涣散,逐渐感到松绑,来来往往的人,与我无关;升起的事件人物,宛如泡沫,随它起落;逝去的事件情感,亦是浮波,随它生灭。 啊!我是什么?我是被谁遗落在湖面上的倒影,找不着正身!也许正身已投水溺毙,剩我这条孤影还贴在水面上,从天光云影的移动中看到世间消息,从衔草麻雀与饮水雁鸭身上读懂悲欢离合,我在的地方就是水鸟驿站,恋人掬水洗脸之湖。我这条孤影仍旧贴在水面上,跟随水草舞蹈,任凭浮萍为我化妆。啊!我饮第一口春露,尝柔软的初雪,我幻想成为一个人,不必寻找正身,我即正身。而一次次,我终于回到水面上,把泪偷偷丢入水中。 错位 我应该怎么说她的故事? 摊在桌上的信件与札记都读过了,每个字都是有意义的,却也像摆了太久的一盒糖果,化了形牵着丝,难以分辨颗粒。我尝试理出头绪,以我与她交往期间所能记忆的事件来印证札记,却不断迷失在自己的记忆险滩与她的文字黑森林里——我以为我记得的是这样,看了札记却发觉是那样。再者,她不是一个乖顺的记录者,常常抽离事件、隐匿人物,只保留感觉、情怀、想象与领悟,包覆着文学语汇,藏入内心深处,形成心灵的咏叹与独白。读其札记,已无法倒推其现实经历。犹如置身于无边际的涟漪之中,依其波纹而旋绕、扩散,却不能分辨身在何处湖泊。 我不知道该如何下笔,匆匆又搁过了潮湿的春天。手臂之痛毫无起色,既然热敷、电疗、镭射都不见效,换了方式去找一位资深且和善的国术馆老师父,笑眯眯的他托着我的手臂,轻轻地大旋转、推捏、反折,说也奇怪,竟轻松不少。 最后一次坐上椅子,勉力伸直手臂,老师父说:“你的错位都矫正了,可以毕业,以后靠自己多转一转。” “错位”,我想着这两个有意思的字。也许,我面对那叠札记的心态也是一种“错位”,我不应该执着于清查真相,而是应该闭上眼睛去感觉,感觉她的感觉。 记得当年我创业几近破产之后,在出版界辗转求活,曾向她约书稿,她不置可否说,再想想。几年后,她临出国前,交给我一袋札记及信件,只说了句:“当中也许有值得整理的,但我的心已不在这里了,你全权处理吧,能变成什么就是什么,不能处理的话,丢掉也行。只不过是拉里拉杂的字,只不过是一场梦而已。” 她说得轻描淡写,换我不置可否,只翻了几页就手软,无力在紧盯销售业绩、检讨报表的高压生活中抽丝剥茧一个连当事人都不在意的已逝之梦,便将它束诸高阁。那段时间的我市侩气很重,只不过是追逐数量与速度的出版机器下的一名打手,不耐烦去爬梳他人若隐若现的爱情。 二十多年后的今天,札记仍是札记,我已不是我。换言之,我应该矫正这些是“属于她、被主人遗弃的”错位心态,应该当成与自己相关的,去感觉,去追忆,用想象力去延展,用我的方式说出她的故事。 哪怕这个故事已跟原来的不同。 【徘徊】之二 爱情,是我在这世上唯一懂得的事情 两情相悦的情愫如何萌生? 是容貌姣好、体态翩跹引人流连,或是言谈有味、笑语盈耳如饮醇醪?是带蜜的声音熨帖了心、飘香的气味勾住了魂?还是衣着宝饰、车驾宅邸所暗示的物质仓廪叫人放心?是才高学广、思想深博能另辟桃花源,从此俪影双双走进落英缤纷的梦土?是性情与性格圆融可亲,有他在,茅茨土屋也能变成夜莺与云雀乐于筑巢的庭园?是品格澡雪,不染市侩庸俗,让人“高山仰止,景行行止”?还是理想文身、一腔热血洒遍四方,叫人崇拜,甘愿与他同生赴死?或者,不必多费唇舌,人生无非是海市蜃楼,管他是谁,色身缠交如此欢快,不必啰唆,一把干柴烈火烧得魔鬼死去神仙活来。 到底,两情相悦的情愫是怎么萌生? 所以,爱从眼睛,触及内心, 因为,眼睛是心的斥候。 于是眼睛四处侦察, 那能让内心喜悦去拥有的事物。 而当它们一致和谐 且心意坚决时, 完美的爱便诞生了。[1] 眼睛,眯着如虎,睁着似鹰,闭着像骏马,眼睛替什么样的心站岗?是一颗“只取一瓢饮”不贪的心,还是三心二意,既要容貌体态又渴求才华盖世兼备物质丰饶?五色令人目盲,那站哨的眼睛可靠吗?瞽者少了眼睛做斥候,是否就不动心?若瞽者亦能滋生情愫,靠的显然不是眼睛。爱情使人盲目,盲目的亦非眼睛,是被关在情天幻海,那进不去出不来、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心! 追求你所爱而他不爱你,是否胜过接受他爱你而你不爱他之人?哪一种离幸福较近?追求你所爱,而他始终不能爱你,你的爱终究会变成他眼中弃之不足惜的敝屣。接受他人爱你而你始终无法爱他,你迟早会把他的爱给糟蹋了。 “情投意合才是爱神国度的法律与正义。”说这句话的是年轻俊逸的希腊悲剧诗人阿伽松,柏拉图《会饮篇》中,他是这么说的:“爱神所能承受的任何东西都不需要借助暴力,暴力根本无法触及爱神,爱神也不需要用暴力去激发爱情。” 如果,两情不能相悦,却有一方苦苦地给,那给的一方要的可能不是爱,是善于自苦的囚徒,关在爱的牢笼里才品尝得到的、与众不同的悲哀。爱的苦行者,悟的是梦幻泡影还是有情人终成眷属? 若是梦幻泡影,梦醒时,惊觉年华荒废、情伤心碎,该如何康复?如何才能鼓起勇气,再次走向爱的旅途?若终成眷属,是否从此如胶似漆,只有甜没有苦?还是犹如强摘的果实,六分涩三分苦一分是咀嚼之后留在舌尖淡淡的甜?一生就换这一丝甜。 爱神是谁,在何处驻扎?他是善聆听的慈祥老神,还是温柔的年轻暴君?他是勤劳的编织工,叫该相逢的速速相逢,还是爱恶作剧的顽童,在恋侣背上,一个贴薄情符,一个施深情咒,他收集情人的眼泪,解渴? 阿弗洛狄忒(Aphrodite),希腊神话爱神(相当于罗马时期之维纳斯),她的身世传说分歧,一说沾了逆伦之血:最古老的天神乌拉诺斯被儿子所弒,其生殖器被掷入大海,这不朽的顽劣之物竟能单独幻化,自海底升起珍珠般沸腾的泡沫,从中诞生绝美女神阿弗洛狄忒。她曾在“金苹果事件”中,让年轻的裁判帕里斯心慑于她的美丽,于赫拉、雅典娜与她之间,选择她是“最美的女神”应获得金苹果。而她应允帕里斯将得到世间最美丽女子的爱情,这承诺应验了,帕里斯与斯巴达王后海伦私奔,遂导致“特洛伊战争”。爱神的袍服里藏着刀剑,赐福与降祸乃一刀两面。 此言不假,若考核爱神的“罗曼史”,这位从男性情欲欢海诞生的神祇,其爱情故事充满嫉妒、不驯、背叛、征服、掳获之戏码。传说宙斯追求她不得,一怒将她嫁给丑陋且残疾的火神。阿弗洛狄忒的字典里没有忠贞,相反地,有的是炽热到足以焚毁任何一道道德阻拦的情欲,而她也擅长激起他人激越的欲望。奥林匹斯山上,处处天雷勾动地火,她周旋于多位男神之间悠游欢畅,导致四处追捕她的火神丈夫,需打造一张金网才能网住正在床上寻欢的妻子与妻子的情人。即使如此,连战神阿瑞斯(Ares)也无法抵挡爱神那神奇的魅力,情场如战场,善战的他追求阿弗洛狄忒,生下多位子女,其中一子名爱洛斯(Eros),其罗马名字即是叫人爱恨交加的小爱神丘比特(Cupid)。这小顽童身上流着母亲的欲火与父亲的战火,合理推测必是喜怒无常,暴躁且过动。平日,背着一筒金箭与铅箭四处野游,只有黑帮老大与军人世家才给孩子玩这么危险的玩具,又不教他射御之道,据说被他的金箭射中,将得到爱情,被铅箭射中则失去爱情。至于决定射哪一支箭,似乎全凭这小孩一时高兴。 箭,确实较能美化爱情征战留下的伤口——情伤若是大面积血肉模糊,未免吓人。在印度,爱神是一位高大、活力充沛的年轻人,同样地,手上握一张弓、一筒箭,箭的作用有二:一是“打开心房”,一是“促死之苦”——叫人爱得死去活来。不同文化,对爱神的想象却如此相似。可见爱情虽是古老的情愫,爱神却是年纪的敌人,他是诸神中最年轻的,从不看老年人一眼。不管金箭、铅箭,表示爱情固然甜美,瘀伤难免。即使被金箭射中,也会留下可能发炎的小伤口。 沾着逆伦之血而诞生的阿弗洛狄忒,暗示着爱情征途的第一场战役跟父权有关。原本成长即内含逐渐从原生家庭脱壳而出,为了爱情,情急之下有可能拉扯过当,因而父女决裂、母子反目。其次,爱神与战神结缡,亦非吉兆。有情人结成眷属,聘金内夹一条引信,嫁妆里埋一枚地雷。 相较之下,中国文化里的月下老人显得和蔼可亲,他身上没带武器,能通过任何一道严格的安检闸门。长得红光满面,一把白胡飘飘然,左手拿《姻缘簿》,右手拄着拐杖。除了担心他有三高隐忧危及健康之外,这样的外貌与配备立即令人如见地位崇高的家族长老——父权中的父权,顿生敬畏与顺服之心。 月老传说出自唐朝,唐人小说记述一名少年(一说孩童)韦固,遇到一位老人倚着行囊而坐,凑着月光翻书,韦固问他那是什么书?答曰:“天下之婚牍”,即《姻缘簿》。又问那行囊里一捆捆的红绳做啥用的?答以:“以系夫妻之足,虽仇家异域,此绳一系,终不可避。”自此,主管男婚女配的婚姻之神定案了,称“月下老人”或“月老”,他连名字都没有,一只装红绳的行囊及一本《姻缘簿》成了最显著的象征。 他的形象像极了奉公守法的公务员,常年出差在外,一簿一绳行走天涯,系住佛前祈求要当一世夫妻的苦命鸳鸯,也绑住仇家——想必月老得动用一点法力让他(或她)仆倒在地抽了脚筋,方能牢牢绑住逃过三世、今生必须结案以免造成婚姻呆账毁了年终考绩的“前世冤家”。这些婚姻通缉犯中,情节重大的有个特征,想要享受婚姻里每日一泊三食的福利,却不愿受束缚。简言之,把婚姻当成免费收留街友的五星级旅馆。如果当事两人想法一致,旁人无须置喙,就怕一人动了凡念,月老不得不追捕。 多年前,曾听闻两个年轻人举行盛大婚筵,后来离了婚,把双方父母气出心脏病叫救护车。乍听,觉得父母们未免太僵化,离婚又不是天塌下来的事,再听下去,连我都变脸,因为小两口从结婚到离婚,只有七天。我们参加旅行团到欧洲旅游,跟陌生人同食共宿的时间都比这长。合理推测,这种婚姻儿戏的案例,若不是月老老眼昏花绑错人赶紧更正,就是他拿错绳子:出差在外便当吃太多了,他又跟我一样惜物,把圈便当盒的橡皮筋留起来,执行公务时一阵扭打,一手按住仆倒在地抽了筋的“逃婚歹徒”,一手摸绳子,就这么拿橡皮筋圈逃犯的脚。他成全了姻缘,大概也因执行不力积下不少业务过失——玉皇大帝只要随便问户政事务所的小姐就知道了。 我这样批评对他老人家刻薄了点儿,应该赶紧收回,毕竟他当年对我有恩,以年度清仓的速度替我拉了绳子(要是台北市被“苏迪勒”台风吹倒的树能这么快扶正就好了),我才有机会在婚姻里锻炼牛马精神。也许,月老的业务内容只管姻缘一线牵,不包含婚姻圆满与否,所以红绳是否变成脚镣,与他无关。那么,问题来了:未婚男女求姻缘,可以到台北“霞海城隍庙”,备金纸、铅钱(台语“铅”、“缘”同音,有铅喻有缘)、红线、喜糖,礼拜月下老人,求他早日系姻缘。家中有幼儿的,台南“开隆宫”供奉“七娘妈”,即包含织女在内的七仙女,可护佑孩童健康长大。唯独求婚姻能永浴爱河、白首偕老,不知拜何方神圣?由此可见,众神知晓世间乱源泰半出自于婚姻,清官难断家务事,众神也不想听落落长的、斑斓鸳鸯变成秃头番鸭的卧房恩仇录、倚门屠猪记,所以没一个神愿意承接婚姻这颗“大巨蛋”——拆也不是,不拆也不是,拆会被骂,不拆也会挨骂。民间虽有“和合二仙”主婚姻美满之说,但似乎不够普遍。婚姻,有的夫妻从破晓相遇接着就是一辈子灿烂天光、春暖花开,有的相识于黄昏彩霞时分,接着要过一辈子暗无天日,直到其中一人死了,才算等到黎明。 相较于西方爱神阿弗洛狄忒崇尚个人主体自由,斩断桎梏,冲破樊篱,展开对爱情、情欲的华丽冒险,中国文化里的爱神“月下老人”则彰显“家庭/家族”价值。前者只管爱情,后者绑住婚姻。爱情一向不必理会道德锁链,所以她可以因不喜欢火神丈夫而红杏出墙。而婚姻需肩负家族传承使命,是以必须绑手绑脚放弃个人自由,若有冲突,“此绳一系,终不可避”,一切归诸命中注定。有例可证,韦固听月下老人绳系夫妻之说,不以为然。老人指着远处一户人家,说:“看到没有?那个卖菜妇有个三岁女儿,十四年后就是你老婆。”多年后,韦固重返旧地,见那女孩长得甚平庸,竟派人行刺。怎料到数年后大婚之日,见妻子额头发际有块小疤,一比对,就是菜贩女儿。果然印证“此绳一系,终不可避”。这故事言下之意:既然“自古姻缘天定,不由人力谋求”,“三从四德”、“逆来顺受”的制服交给女性去穿——即使你知道丈夫曾派人要了结你,心里凉了半截,你还是得不计前嫌,致力于贤妻良母之伟业。对男性而言,“天注定”的意思是,无论美丑贫富贤不肖都要概括承受,该娶进门的就娶了吧!不能明媒正娶的,姻缘簿内有桃花补充条款,自己量力而为。无论如何,男性的福利较优。 家,宝盖头下一只猪。猪,指人丁兴旺、财宝满仓,不是指配偶(很不幸,对某些人而言是)。成家,是另一种形式的畜牧业,夫妻得胼手胝足养肥那头猪,是以,婚姻里有大半时间需清理猪粪。 然而,盱衡今之时势,两性平权教育扎根成功,个我主体自由蔚为风潮,七八年级世代的婚姻观看在三四年级世代眼中,没有一条不符合“七出之条”。有例为证,以前的媳妇一嫁进门,“三日入厨下,洗手作羹汤,未谙姑食性,先遣小姑尝。”现在版本,媳妇对婆婆说:“妈,我最近比较虚,你帮我炖鸡汤,油要记得撇掉。”即使如此,三四年级世代的公公婆婆还是很感恩的,因为人家愿意嫁进来已经很难得了。 明白月老的业务内容主婚姻不采计爱情之后,拜月老者最好先选填志愿,想清楚,求的是第一志愿腾云驾雾的爱情,第二志愿有实无名的夫妻生活,第三志愿有名无实的法律地位,或是名实相符的第四志愿“白首偕老”?若想进第四志愿资优班,求能令家族繁茂和乐、三代欣然发展的世间神仙眷属,恐怕得先练一练臂膀负荷力。须知资优班学生每日伏案勤读十六小时,而神仙大多是凡人累死才变成的。走捷径也可以,要担风险,“钱多事少离家近,睡觉睡到自然醒”的工作除了“抢劫”没第二条路;符合“父母双亡,汽车楼房”优渥条件的结婚对象,长得像金城武的可能性非常大,但他名列市政府重阳节礼金发放对象的可能性更“不是普通的大”。 然而,天注定是什么意思? 传说七星娘娘每年将未婚男女造册,交由月老媒合,他凭的是哪一部法哪一条规?最轻便的懒人包解释法即是推给前世。设想,茫茫渺渺某朝某代,“日出东南隅,照我秦氏楼。秦氏有好女,自名为罗敷。”日光灿烂的春天,你挽着篮子到郊野采桑,一阵马嘶,遇到路过此地的使君,钟意于你巧笑倩兮美目盼兮,下马问路,更为你的谈吐心醉,遂大胆致情。你答以:“使君自有妇,罗敷自有夫。”遂惝怳作别而频频回眸,埋下两情相悦的种子。自此历劫几回,终于在今生让月老发现花样年华的你有这么一颗情种尚未萌发,翻查名册,那位使君正好也在台湾,刚当完兵觅得一份好工作,月老取红绳一系,两人沿河堤骑脚踏车,下车问路,路旁有一棵兴奋的桑树,见证了萍水相逢亦有天作之合。 又设想:你爱上你那青梅竹马的表妹,婚后,两人如胶似漆,诗词唱和、琴棋做伴,羡煞天上神仙。但你那严厉的母亲冷眼看着,咬着的牙森森然地长尖了,怕耽误你的功名前程,以死逼你写下休书,把她遣回娘家,此后各自婚嫁。你难忘旧情,从此悒郁不欢。某日,在繁花盛放的园子里巧遇,你与她相对无言。酒入愁肠,你写下:“红酥手,黄縢酒,满城春色宫墙柳。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这一段鸳鸯劫痛入内心深处改变了灵魂的颜色。你与她各自轮回皆存恐婚之心,不婚不娶,孑然一身。来到今生,月老看到名册上的你带着与生俱来的沧桑,有一股叫人发颤的情怨,仔细盘查旧档,翻出这一桩苦命鸳鸯冤案。再清查未婚人口,没找到你表妹,央七星娘娘清查未成年名册,终于找到。巧的是,当年你那个虎妈现在是她妈,后来潜心向佛,已变得既明理又慈爱且热衷当媒婆。小妹妹念小学三年级,差你二十岁,此时正在补习班补作文,文笔依然不错。原本月老受制于“注生娘娘”业务法规,不替年龄差距太大的人牵线,这回说什么都要破例,提早把绳子系在你俩脚上。但考虑你得等她长大以免触法,只好派你谈几次让体力变得越来越差、文笔练得越来越利的烂桃花恋爱。命定的那一天终于来了,你站上讲台开始授课,从后门溜进来一个迟到女生,待她坐定,一抬头,四目相遇,你忽忆及“伤心桥下春波绿,曾是惊鸿照影来”诗句,竟有想哭的感觉…… 再设想:生逢乱世,连年兵燹,四处弥漫着浓臭,因为“积尸草木腥,流血川原丹”。你长于贫家,兄长皆在战场,长嫂将你嫁给邻村一位敦厚老实的年轻农夫。岂料成婚之日接获兵书,需次日启程赴战场。“嫁女与征夫,不如弃路旁。结发为妻子,席不暖君床。暮婚晨告别,无乃太匆忙。”此去经年,杳无音讯。你耕种持家,侍奉公婆,养老送终,无怨无悔。从犹有笑容的豆蔻青春变成沉默的霜发老妇,不解事的村童还以为你生来瘖哑。某日,盛夏雷雨之中,你死于避雨的工寮。四野滂沱,只有一条狗替你哀叫几声。不远处田间小庙里的土地公,眼睁睁看尽你这一生是尘埃里的尘埃,粪土中的粪土,特地跟月老关说:“老哥,这个好女人你得看我面子费点心,她耕种的那块地收了她一辈子汗泪,都咸出盐了。”几度流转来到现在,月老终于替你找到那位敦厚老实、尚未开始即告结束的丈夫再续前缘。他是个台商,两岸奔波,事业有成。无论跑得再远,绝不拈花惹草。多少美女,对他一见钟情再见献身三见当什么都甘心,他不动就是不动,跟石头一样。一有假期,立即奔回家,最爱吃太太做的家常菜,饭后一起河堤散步,一夜说话到天亮,“今宵剩把银釭照,犹恐相逢是梦中。”舍不得睡觉。周遭都不解,你长得身材健全容貌清楚而已,怎拴得住一个高富帅的天涯海角人?此乃旁人有所不知,婚姻里也有累世带来的一诺千金、两字道义啊! 什么是天注定?被看好的姻缘果然成功,被一致看衰的婚姻竟然也功德圆满,无可解,归之于天注定——前世故事未完,此生需续。是以,红绳子系的是缘分,两人能否合力用这条有缘之绳绑妥婚姻,不能单靠缘分,端看有无将缘分升级为本分,尽了本分才有福分。婚姻里有愚公移山、精卫填海的剧情,需靠两个苦力相互扶持。若有人不甘愿,这婚姻就地掩埋,也就结案了。春天不会因世上多一对恩爱夫妻而多开一天花,冬天也不会因世上多一对拆散怨偶而少下半日雨。 然而,神都不犯错吗?有天赐良缘,难道没有错配冤案?被看衰的姻缘果然过得了端午过不了中元普度,被一致看好的门当户对、才子佳人,竟败得鸡在飞狗在跳,无可解,归之于月老错配——据“卫福部”统计,二〇一三年男女宝宝“菜市场名”冠军是三百六十七个宥翔、三百零四个语彤。试想到了适婚年龄,哪个宥翔配哪个语彤?叫饱受白内障之苦的月老怎能不出错?所以善意提醒礼拜月老者,贡品中加一副放大镜,请他看清楚再绑。因为配错了的绳子似手铐脚镣,拆解不易,对某类人而言,那绳子等同帮他结扎,离过一次婚,再也不敢碰,看到“囍”字像看到鬼,吃喜饼就泻肚。至于在婚姻道场几进几出连户政小姐都忍不住以关爱眼神多看几眼的,亦悬疑无可解,略加推测二三:《鸳鸯谱》之外另有一本《斗鹅冤》,乃小鬼们收拢漏网名单用来练习配对,所用之绳材质不佳,一扯即断。或是,婚姻赛事亦有跃升大联盟、下放小联盟调节之法,予猛将机会,给伤兵休养。更或者,七星娘娘的工读生抄写不慎,造册时墨汁过浓,两页黏成一张,以至于明明是桧柏之材成了无用樗栎,进了灶口,烧得别人温暖自己凄凉。 配错的,能否拨乱反正?再也没有比莎士比亚《仲夏夜之梦》、冯梦龙《乔太守乱点鸳鸯谱》更混乱的婚配,最后皆大欢喜。拆散一对怨偶成就两对佳偶,果然是美事,带给水深火热之人希望。但希望常常是春日彩蝶,飞不过冰封现实。裂解的婚姻,不是修“拖”字就是修“舍”字,到底陷身泥塘与无情人作殊死战较好,还是应当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或一笔财产)换得余生耳根清净、五湖四海自在?无解。有人偏好日日纠缠,有人甘愿一刀两断,从此遗忘。神犯的错,需靠人自己修复。 既然会犯错,这月老还要拜吗?要拜,要拜。担心少子化日益严重的官员必定点头如捣蒜。网络上有心人整理出全台十大月老庙以飨善男信女,除了月老本尊坐镇,另敦请妈祖、西藏爱情如意佛、女娲娘娘助阵,卡司坚强,俨然是一门月老经济学。其用意是,莫寄希望于一神,多拜多保佑。倘若有志之士巡回礼拜一圈,姻缘依然如如不动,无计可施之际另辟突破性做法。现今世风,若有不服之事,动辄抗议黑箱、占领官署、高喊下台,不知若对月老采取此等激烈手段,能不能达成目的?“暴力根本无法触及爱神”,阿伽松的话再次响起。想必古今中外皆然,爱神超越一切,不受威胁。人神之间,应该理性沟通,沟通无效,自行吞下“认命”二字。 认了命,化小爱为大爱。毕竟,不欠一段情、不欠一份粮,成不了家庭。粮,不单指物质,更是承担对方现实总体的一份决心。而所谓承担,必然内含了牺牲。独身与婚姻,如弗罗斯特诗所言:“两条路在黄树林里岔开”,标示的是选择,不是福泽。对第一次走进黄树林的人而言,两条都是新路,不管看起来覆满落叶还是足迹清晰,皆无法保证路况平坦。一条平凡的婚姻路或独身小径,被才德兼备的性情中人走成风景,添了世间佳话,即是人生成就。爱情,若不是带我们找到婚姻(或等同婚姻般忠诚的同性伴侣),就是找到金碧辉煌的自己。管它缘起缘灭谁主沉浮,管它桃花正果谁种谁收,婚与不婚,皆通往幸福。 “爱情,是我在这世上唯一懂得的事情。”两千四百多年前苏格拉底说,用来描述爱情国度里痴迷癫狂的子民,也很贴切。他认为爱情是对善与美的欲望,“爱的行为就是孕育美,既在身体中,又在灵魂中。”爱,就是对不朽的企盼。 不过,雄辩滔滔论述爱情的大哲学家,其学问与择偶能力似乎不成正比,其妻赞西佩女士已成为“悍妇”代名词。苏格拉底不知做了什么事惹她不高兴,咆哮一番之后,直接端起脸盆朝他泼水。这行为已构成家暴。 “打雷之后,通常会下雨。”苏格拉底自我解嘲。换了衣服,又出去找人辩论哲学问题。辩完了仍然回家吃晚饭,丝毫不受“天气”影响。 “唉……”我望着窗外树影拂动,发呆三分钟。 “爱情,是我在这世上唯一懂得的事情。”我怎么看都觉得苏格拉底这句话还没讲完,想了想,往下应该再添七个字: 只是常常看错人。 【注释】 [1] 参自约瑟夫·坎伯尔《神话》,引居伊罗特·德·博内尔(Guiraut de Borneilh)之诗。 卷二 夜色 茫茫人海藏着看不见的线索, 那命中注定要经历情事的两人, 无须繁复的铺排、费尽唇舌的鼓吹, 于满堂人群之中,一见钟情。 彼时,杜鹃花占据春天 她在生命最低潮的时节遇见他。 母亲走后不久,夏天也进入尾声。七〇年代中期,她踏进杜鹃花城,少了新鲜人的喜悦,多了一份超龄的沉重,好像拖着脚镣走路。每天早上醒来,渴望离开没了母亲做早餐飘来荷包蛋焦香的家,到了黄昏,又渴望早点回家,说不定母亲正好推门出来证明一切都是恶作剧。 淡淡三月天,那命定的一天终于来了,她必须遇见他。 她走出文学院,正在回家与总图书馆之间犹豫不决。不管去哪里,都得先填饱肚子,又犹豫起来:去舟山路侨光堂边吃傻瓜面配卤味好呢?还是校门口附近的小笼包顺便去“博士书店”瞧瞧?那排两层楼违章建筑听说快拆了。早年来台的几个军人退伍后向“瑠公圳委员会”承租,搭起陋屋做小本生意,日久,书店、小吃店、钟表店自成生态。她虽觉得一排乱糟糟的店不甚美观,但食物倒是可口的。现实的便利性重要还是校园景观的完整性重要? 正迈开步一面自问神游之间,一台脚踏车匆匆掠过,忽听得一声尖叫,脚踏车竟然诡异地解体了,前轮滚出去,后座的纸箱掉了,沿路掉东西,一圈胶带滚到她面前,真个是天女散花。 是班上一位笑嘻嘻的女同学,南部来的,黝黑且能干,若把文学院边的闲杂空地交给她,必能种出稻米。今晚有社团活动,载着物品文具赶着去布置。她帮忙捡拾,只见女同学拾起一包王子面拍拍灰尘说:“好家在,晚餐还在。”她心头抽了一下,颇为刚才设想小笼包、傻瓜面配卤味如此丰盛的晚餐而自觉惭愧:人家用一包泡面打发一餐却这么有活力,自己不必节衣缩食却像个泄气皮球。她一衡量,眼前这人是好人,那车是不知从哪里接收的破车已不堪用,箱子太重太大,反正没事,不如帮她抬去活动中心。既然到了,上楼去看看。时间还早,社办没人。 是标榜培养多方才能的综合性社团,墙上贴着各种励志标语真让她惊吓,她本就不是积极进取、开朗乐观之人,这类标语像教官持扩音喇叭对她精神喊话,还没坐定,她就想逃了。 没机会逃。女同学积极推荐这社团如何有活力,常常举办研习及服务活动,学长学姐如何亲切,跟学弟学妹像家人一样。她是带壳动物,不容易敞开心怀融入人群,但面对热心同学的推介,也不好意思直接拒绝。“像家人一样”这话敲开一丝缝隙,那时她对“家人”这两字很敏感,若有人愿意像家人一样对她,外壳或许就溶了。 忽然,走廊传来一阵喧哗,她不禁抬头望向门口,迎面闪来一条高瘦身影,两只炯炯发亮的眼睛正好也看着她。 “学长!”女同学喊。 他还没来得及搭腔,背后倏地窜出另一个男的,一只大手勒住他的脖子,这被勒的人冷不防遭此一顿,整个身体往前踉跄几步,撞歪桌子,差一点跌到她身上。她站起,往旁边躲,惊叫一声。 “什么妖风把你吹来?”勒人的说。 来的这两人是学长,今晚特来探望学弟学妹。她见他抚着颈子,丝毫不生气那同他胡闹的人。原来两人曾是社团干部,一个持续关注社团发展、与学弟学妹互动频繁,另一个鲜少出现,今天忽然现身,那很久没见到他的人一兴奋,竟像狗一样扑了上来。 “不像话,吓坏学妹了,对不起对不起!”他扶正眼镜说。 他给她的第一印象是树,田野上黑亮的树,风一吹,千叶鸣歌。 确实像家人一样,兄弟见面先打一架。她在心里自忖,颇觉好笑又有趣。但她惊叫的原因倒不为他二人的出场方式,而是那包掉落在地,结结实实被踩住发出脆碎声的王子面。 “唉,你的王子,命运多舛!”她对女同学说,笑了出来。 “那个字念‘喘’啊!我今天终于知道。” “要不然,怎么念?”她问。 “我们念医学、理工的比较没学问,连‘坎坷’都很少用,不会用到多……多什么?” “喘!”她说,原要收起的笑容又绽了。 一阵哄笑,那包窸窣作响的泡面变成新奇的玩具。 是一棵有小男童藏在里面的树,她想。 当他得知这包面是学妹的晚餐,又是一叠声对不起,出手捶了那个勒喉学长:“你看你自己吃得这么肥,害学妹饿肚子了!”说毕,两人又推拉往走廊去了。 陆续有人进来,分头整顿,立刻变成要开重要会议的处所。她原想走,奇怪的是,也不真的想走,像一只鸥鸟停在岸边,看船只往左往右好不忙碌,一振翅,自己竟也栖在船头上成为忙碌的一部分。女同学向社员介绍她,几句话招呼下来,彼此不能说不认识,以后在校园碰到,不再是陌生人。 他们谈论正事,她沾不上边,遂移到门边找个不显眼的位置坐着,见置物柜上有几本书,她知道是他的,除了原文书还有一本《人生之体验》。 从高中起,她对别人在看什么书很好奇。他们这一代对知识有一股焦虑感,生怕自己漏掉重要书籍,错过思想列车,变成只能在荒野上拔野菜果腹,成天吓麻雀、打水漂儿,毫无淑世理想的懒人。犹记得上学期开学不久,班上一位男同学送她一本书,简单的打字影印装订,书名《老子浅释》,说是摆脱了大学联考,暑假期间整理几年来读《老子》之心得,印了十几本,给自己留个记录,不揣简陋请同学指正。她见封面上果然印着他的名字,思忖“几年来”是什么意思?难不成有两个“他”:一个灯下苦读以跻进录取率不到三成的大学窄门、再钻入连三民主义都背得滚瓜烂熟不失分才钻得进的杜鹃花城,另一个穿梭时空陪老子过函谷关,他倒骑青牛正是为了给这后生小子解疑释义?再不久,她在图书馆听到两个男生互问最近读什么书。一个说兼了两个家教,都荒废了,另一个提到“存在主义”思潮,引萨特“存在先于本质”论点,旁及齐克果,侃侃而谈,语调奋然,说读了引发“灵魂的巨大悸动”,她听得肃然起敬,更为自己的贫乏感到惭愧。对他们这一代而言,灵魂悸动非同小可,是构成私奔或搞革命的先决条件。 唐君毅《人生之体验》,一翻开,蝴蝶页上写着名字、购自某书局、日期,笔力遒健地引了陆象山的一首诗自我惕厉。她自忖,这男生的字真漂亮,一定练过书法。 作者自言,此书原名古庙中一夜之所思。乃差旅中夜宿古庙,寝于一小神殿,当夜卧于神龛之侧,“惟时松风无韵,静夜寂寥,素月流辉,槐影满窗。倚枕不寐,顾影萧然。”她读这几行,仿佛亦置身古庙,心湖起了涟漪,不自觉往下读:“平日对人生之所感触者,忽一一顿现,交迭于心;无可告语,濡笔成文。” “无可告语”四字,如柳条拂面,直指她内心的伤怀:人生于她虽未正式开展,然种种苦涩、哀思滋味,时而啃噬内心,亦常有无可告语之感。自从母亲离去,原本还算和乐的四口之家竟四分而裂:姐姐于南部求学年节才返,父亲不知是公务果真繁重还是刻意在外流连酬酢,习于夜归。她常觉得自己走错了童话故事——原本读的是灯火通明、衣香鬓影的宫廷舞会情节,放下书去了厕所,回来一看,变成狼嗥声四起,独自在暗夜森林迷走的小童。那关键的一页被撕走,回不去了。有时,她一个人在家,特别感到暗夜沉重,把所有的灯打开,但室内安静得像海底沉船,永远暗下去了。 ……我之一生,亦绝对孤独寂寞之一生也。吾念及此,乃恍然大悟世间一切之人,无一非绝对孤独寂寞之一生,以皆唯一无二者也。人之身非我之身,人之心非我之心,差若毫厘,谬以千里。人皆有其特殊之身心,是人无不绝对孤独寂寞也。 每个人顶立于天地间,皆是独一无二的存在,既是独一无二,则皆是绝对孤独寂寞之一生。 她被这几句话吸引,反复咀嚼,豁然有所领略,原先心内的苦涩更苦了一层,但苦到临界点倒也有转淡的现象。埋在内心深处被遗弃的郁郁之感,虽未能刨土挖出,然稍有松动。既然,每个人都是绝对孤独寂寞的存在,也就不存在谁把谁抛弃的问题。家庭四裂是表象,她以全然的自我感受诠释这表象做成被弃的定论。然而,弃她的是谁?母亲吗?父亲吗?亲姐姐吗?殊不知,从他人感受出发,同样也能得出被弃的结论,譬如,若姐姐有此感受,弃她的是谁?她能说弃她的是父亲、母亲、亲妹妹吗?同理,父亲能归之于被妻子及两个女儿联手遗弃吗?若不能,这被弃的、孤单的感觉,虽然深刻得像一层皮上的皮、肉里的肉、骨中的骨,却是不正确的,应该奋力摒弃的。 她依附书中文意而行,霎时之间灵思纷陈,颇有借他人酒杯浇自己胸中块垒之感,一时悲从中来——这悲,不是悲叹自身遭遇,而是悲芸芸众生无一不是绝对孤独寂寞地面对生之惊涛死之骇浪。 正当眼光随着书页落在“数十百年后,若吾之文得传于世,亦可有一人与吾有同一之感触,与吾此时之心相契……”一段时,他却进来了。 手上提袋里有半条吐司两包王子面,他不动声色地挂在女同学椅子上。她看在眼里,心动了一下。转身到她这边来取书,她赶紧合上还给他,低声说:“对不起,偷看你的书,好多地方你画了线还做眉批!” “值得读。”他露出诚挚的表情,带着严肃。 “我会买来看。”她说,抄下书名及出版社。 那晚,她步出活动中心望见初春的月亮。路灯下,发觉姹紫嫣红的杜鹃花已占领春天。夜,好喧哗。她回想书中《说死亡》那则,作者言:“这是你应有的悲痛”,那么,置身生命中第一个花季,是否也有应得的旖旎?悲痛与旖旎能并存吗? 第三天,女同学交给她一只牛皮纸袋,说是学长托她代转的。竟是一本新的《人生之体验》,纸条上写着:“体验您的人生”。您,他竟然用您。 “仰首攀南斗,翻身倚北辰。举头天外望,无我这般人。”她把他写在原书蝴蝶页上的陆象山之诗也写在这书上。 从这一刻开始,他们的人生有了第一道交集。 忽独与余兮目成 他的名字有个“渊”字,“渊学长惠鉴”,她在信纸上写下第九遍,前八张被她揉掉。 依礼,应该准备回礼,写信致谢。 回送什么好呢?送书,什么书?也不知要送的书他有没有,若有,岂不是多此一举?不送书送什么?食衣住行育乐,哪一类较好?刻意回送,会不会显得俗套?“举头天外望,无我这般人”,向往这境界的人,怎会拘泥于世俗往来?但是干巴巴只写几句不轻不重、似有还无的空洞谢词,也显得欠缺礼数,更不是自幼见识父母细腻地推敲礼尚往来之道的她能认同的。男生喜欢什么?欠缺什么?她一点概念也无。翻一翻《人生之体验》看有没有提示,只看到《心灵之发展》、《爱情之意义与中年之空虚》,没见到《送礼给学长之钥》。 “悲莫悲兮生别离,乐莫乐兮新相知。”她写下这句,又觉得突兀了,这么快当他是新相知,吓坏人也!划掉划掉!既然这张纸废了,放肆也无所谓。她写上“第九次,作废”,又写:“忆及那晚,如坠楚辞世界,见《九歌》众神之一‘少司命’。灿灿秋日,厅堂前,盛放的兰花与麋芜草飘来阵阵香气。”她又划掉,自批“文气忸怩”,再补一句“忽有感,似家中前院景致”。接着,直引《少司命》原文: 秋兰兮麋芜,罗生兮堂下。 绿叶兮素华,芳菲菲兮袭予。 夫人自有兮美子,荪何以兮愁苦! 秋兰兮青青,绿叶兮紫茎。 满堂兮美人,忽独与余兮目成。 …… 她不必翻书即能诵出。中学起,母亲督促她背诵经典,《少司命》是其中之一。同样是命运之神,《少司命》比“纷总总兮九州岛,何寿夭兮在予?”的《大司命》更贴近寻常儿女的悲欢人生。诗中巫对神的追求,极尽低回婉转、缠绵悱恻。她尤其喜爱“满堂兮美人,忽独与余兮目成”句,仿佛茫茫人海藏着看不见的线索,那命中注定要经历情事的两人,无须繁复的铺排、费尽唇舌的鼓吹,于满堂人群之中,一见钟情。 她忽然起了雅趣,至前院折一枝兰花长叶,在叶上写着:“满堂兮美人,忽独与余兮目成。” 他是她的少司命吗? 或许是被一股幽然涌生的初春情愫晕染了,她轻飘飘地一会儿迷醉于乘旋风载云旗、高举长剑手抚彗星乃风度翩翩之男神形象,一会儿浮现前晚他留下的亲和印象与书香气息,竟不自觉傻笑,有了微喜的感觉。这是自母亲罹病至撒手人寰,数年来郁郁寡欢的她从未有过的情丝。丝一般淡淡的喜悦,淡到听及父亲转动门锁的声音,烟散了。应酬归来的父亲,照例几句家常问答:晚餐有没有吃,零用钱够不够,早点睡别熬夜。之后,自进房去洗浴就寝。 她把兰花叶与作废的信纸折好,夹入日记本。 第十张信纸写成了,端庄正派且夹带几句若有意似无心的暖语,乍看是看不出瑕疵与情愫的谢函。又从长辈给她的升学贺礼中挑了一支派克钢笔回赠,既然以笔相赠总要写几句相应的祝词。她寻思着,思绪又荡出去了,记得苏东坡写给弟弟子由的词里有好句子,把《东坡乐府笺》翻出来一页页找,果然是《沁园春·赴密州早行马上寄子由》:“孤馆灯青,野店鸡号,旅枕梦残……”她要的就是其中两句:“有笔头千字,胸中万卷。”多么昂扬的才情、多么慑人的青春啊! 既然都把书翻出来,她忍不住与他分享这阕词,这一写,原先端庄正派的短信变长了,虽然还是端庄正派,但信纸上涂了文学的蜜。最后,她写:“薄礼不成敬意”,祝他“挥动如椽大笔,振藻千篇,缔造佳绩”。再谨慎地写上自己的名字:“维之”,“之”字写得像春日里害羞的小鹿要逃回森林一般。 夜一寸寸深了,她匆匆收拾情绪,在日记上交代几行,让这个悠悠荡荡的晚上过去。 她并不知道,正因为这阕词,让收信的人眼睛一亮,非认识她不可。 哀歌也该放晴了 寻常某日,她在活动中心校景画展上看到一幅紫色的椰林大道,先是被色彩吸引,如此大胆地以紫色系描绘那天空,一般人大概会觉得此人若非忧郁过深便是视觉出问题。但她一点也不觉得突兀,能让她停步细看的,正是因为这紫色。她曾在大屯山黄昏看过同样绚烂奇诡的天色,透明、浪漫且髹着一抹轻愁,她记得当时目不转睛地欣赏大自然的绝美手笔,无比赞叹,直到夜的黑纱落下还不忍离去,成了一生难忘的记忆。此刻看到这画,绝美之景再度浮现,设想这画者一定与她仰望了同一个黄昏,同时被美烙印。当下起了好奇心,看名字,竟是他画的,不禁惊讶地笑了起来,这个人怎么用这种方式吸引她的目光呢? 再见面,是在校内文学奖颁奖典礼上。她得散文,他在诗组,都进前三名。她又是一惊。 说是颁奖典礼,比较像失物招领会,被叫到名字的,上前领取一张薄纸,不到半个钟头,发完也就了事。看不到得奖作品,说是下一期校刊会刊出,也不知谁是谁,来领奖的是本尊还是替身?了事就该走人,不走,显得还在恋栈什么的样子。 她原想向他道贺,见他正与人欢谈,遂作罢。一个人草草地往外走。 “维之。”他从背后喊她,牵着脚踏车追上来,问她去哪里。她说到罗斯福路搭公车回家,他住宿舍,说:“陪你走一走。” 虽然初夏已至,夜晚仍沁凉。尤其日间下过雨,每片叶吸饱水汽,夜,无比湿润,走在熟悉的校园,像走进水墨画大师甫收笔未干的画作里。他在她右侧,有时离得远些,中间被骑车的人切过,有时靠得近,她马上感觉夜的体温升了一度。就这样走在湿润的夜晚里,没有话,不是找不到话题,是彼此共同觉得无声胜有声。 这样静默地走着多么逍遥自在,她想。椰林大道如果能再延长些,该有多美好。延多长?延到青青河畔草,延到鸥鸟飞翔的天涯海角?她被自己的傻念头逗弄了,不禁笑出声。 “笑什么?”他问,竟也嘻然而笑。 “没什么。那你笑什么?”她说。 他摇摇头,却笑得更大声。 一棵无风却忽然起舞的树。她在当晚的日记写:“好奇怪,两人莫名其妙傻笑,像被人施了咒。” 他邀她在文学院门口小坐,郑重感谢她所赠的幸运钢笔,她祝他“振藻千篇”,这四个字太厉害了,得奖的诗作正是用这支笔誊写的。他原想回信,但她在信末特别叮嘱不要回信,又未留下住址,他也不宜冒犯,心想在校园碰到再亲口道谢,每回经过文学院总会多看几眼,就是没碰到。 “碰到,你也认不出来。” “不会,你很好认。” “是吗?” “你的眼睛很亮,一眼就看到。” “如果是背影,怎么认?” “能,亮到背后了。” 她如实记下两人在傻笑之后说的傻话,傻得像乱飞的粉蝶。 他们谈论自己的作品,言辞亲切语气欣然,仿佛旧识。 他从背包取出一叠手写稿影印,请她指正。一组诗题为《田园之歌》,她凑着昏暗灯光迅速瞄到“布袋莲”、“水牛”、“稻田”、“割草的小孩”关键词,判定是游子怀乡忆往之作。其中一首《白鹭鸶之歌》引她注意,“像梦的翱翔令我着迷的白”、“憧憬云天的绮丽,趾高气扬”,她悄悄打量他,这人的心志不在田园,在云天。 他谈兴大发,滔滔不绝,说起大一英文课读到英国诗人华兹华斯《孤独的割麦女》,非常喜爱。一个山地少女独自在辽阔的麦田工作,弯腰挥动镰刀,一边干活一边唱幽怨的歌。这场景很熟悉,他也常一个人割田埂杂草,胡乱唱歌,不怕人笑。那些歌好像不是自己唱的,大概是土地公手下看他一个人工作太孤单,透过他的喉咙唱歌陪他。差别只在,没有诗人正好经过、听到歌声而生出诗句。"Stop here,or gently pass!"他说他喜欢这两句,“停下来听吧,要不,就轻轻地走过!”有一种萍水相逢却愿意“聆听”的善意,若无法停留,也不惊动一草一木,不干扰歌者沉醉在歌声中的情感状态。一个人劳动是很孤单的,歌声像创造出来的另一个人的声音,唱的人会有一种被人陪伴的感觉。不惊动,也是一种呵护的表现。他写的这首诗,正是受到华兹华斯的启发。 她没读过华兹华斯,但觉得他赏析得很细腻,遂频频点头。她看到诗中有一句:“只有河愿意收集眼泪,化为蚬粒。”她指着问:“这是什么?” “‘拉啊’,蚬就是‘拉啊’,你没在河里摸过吗?” 她摇摇头,这回换他张大眼睛看她。 “台北哪有河?”她辩称。台北当然有河,只是她的成长足迹都是穿皮鞋的:荣星花园、波丽路西餐厅、文艺中心、宝宫戏院、国际学舍、重庆南路……而他大多需要赤脚。 “你割草的时候唱什么歌?” 他大声唱出,两人同时畅笑,终于找到共同记忆。他接着说,唱爱国歌曲是被逼的,不会唱会被罚甚至打耳光。最常唱《野玫瑰》,歌德词、舒伯特曲,“男孩看见野玫瑰,荒地上的玫瑰……”最快乐则是唱布袋戏里的歌,譬如:“威镇在花果山的美猴王,闹地府闹天庭水晶宫,好胆量身体勇,个性又坚强……” “水喷喷、水喷喷……”他在唱他的童年。一副好嗓子,能让芳草长密、蓓蕾舒放的好声音。眼前仿佛是乡间稻田,野风吹动稻浪,草丛里虫声唧唧,炊烟渐起。 她一句也听不懂,台语离她比英文还远,唯一能听几句的是《望春风》,新生训练时合唱团教唱校歌,也教了被称为地下校歌的《望春风》,她勉力对照才弄懂词意,觉得才刚唱完“精神勃勃蓬蓬”、“目标高崇”的校歌,立刻转为孤夜闺怨,实在太突兀了。不过,却也因切中新鲜人对大学生涯的幻想,心思怦然而动,遂引起大家一阵喧闹。现在,她只知道他在唱孙悟空,却进不去那只猴子的世界,遂沉默,将那纸折来折去。他察觉到自己太陶醉了,把一个女生晾在一旁实在太失礼,赶紧收口,问她平时唱歌否? “我姐比较爱唱,西洋歌,木匠兄妹的Yesterday Once More."她说。话才说出,记起已很久没唱歌了,那熟悉的旋律在脑海响起,瞬间将她拉入那些无忧的日子,连气味芳香都涌上,她原本还要说Lobo——灰狼罗伯,跟着姐姐学唱,最喜欢那两首:I'd Love You To Want Me及How Can I Tell Her,话到嘴边立刻刹住,交浅岂可言深,何况这歌名太具暗示性了。 她转而说起妈妈很爱唱歌,一面做菜一面唱白光的歌:“如果没有你,日子怎么过……”她学一代妖姬那低沉慵懒、仿佛身着薄纱攲卧在床的嗓音,惟妙惟肖,自己也觉得好笑,笑完咬一咬嘴唇暗自骂声:“要命,这歌更暗示了!”立刻仓皇支开,改说妈妈爱黄梅调,当年《梁山伯与祝英台》电影看了好几遍,她跟着会唱大半本,“远山含笑,春水绿波映小桥……”悠扬婉转,才子佳人的凄美故事,一开始总是春光明媚的。 她提及曾与妈妈对唱几处经典段落,她唱凌波演的梁兄哥,妈唱乐蒂演的祝英台,母女俩乘着歌声的翅膀,同飞共醉,忘却身份,不知身在何处。那是最幸福的时光,一切如诗如画如歌。后来,妈卧病在床,被磨得了无生趣,她邀她对唱《梁祝》,妈枯槁的脸上现出一丝笑意,开口勉力发出声音,却是沙哑伴着嗽声,摇摇手唱不下去。她一人分饰两角,《楼台会》,恢复女装的祝英台对前来求亲的梁山伯唱:“白玉环与蝴蝶坠,蝴蝶本应成双对,岂知你我自做主,无人当它是聘媒。”碎了心的山伯唱:“纵然是,无人当它是聘媒,我也要与你,生死两相随。” 妈闭着的眼,流了泪。她唱到“生死两相随”,心如刀割,也唱不下去,抱着妈,放声哭起来。 ( 重要提示:如果书友们打不开t x t 8 0. c o m 老域名,可以通过访问t x t 0 2. c o m备用域名访问本站。 ) 沉默。往事似蜘蛛,在她身上吐丝结网。 他说:“抱歉,你得了奖应该开心的,却让你感伤……” 夜像一群黑蝴蝶飞来,绕着他们,往事虽然如烟,但因为青春,因为说者与听者如此专注且沉醉,那烟流了蜜。 “我该回家了。”她说。 “可不可以,给我你的住址?” 她还未点头,他已递来纸笔。互留住址之后,他陪她去等公车。两人依然沉默,却在有意无意间眼光相触又闪开,都不希望公车太快来。 临睡前,她在札记上写着:“那么轻易对一个陌生人吐露深沉的痛苦,是这痛苦不够深,还是他不是陌生人?” 她写下:“停下来听吧,要不,就轻轻地走过!”还画了线,不像为了欣赏诗句,像自问。 几日后,他寄来一封具有决定性的信,信末附了一首诗,其中几句意有所指: 驿站中途 雨落在马头琴上 翻过这座山 哀歌也该放晴了 更华美的自己 继续写这本《半亩》。不连续的时间,但连续活着。种植生活,收割粮草,丰富了记忆的仓廪。 有点萎靡的早晨。坐在书桌前,啜饮第二杯乌龙茶,从门口吹进来的风也有点萎靡,一路打呵欠。什么也不想做,听风掀动桌上的纸片,沙沙的声音,远一点是巷子里两个邻居妈妈的谈话声,似乎跟失眠相关,喧嚣且带着尘世的活力,这么大声当然要吓跑睡眠精灵。今早起来,意识的流动不够轻畅,像泥沙淤积的河川,鱼虾因缺水而喘息,吹来的这阵风只能唤醒芒草无法清除淤泥。 昨晚有梦。 梦见带他走山路,湿滑的山间石阶,好像下了非常久的雨,空气中饱含水汽,直接抛几条小鱼到空中也能游起来的样子。雨已经停了,但梦中觉得那雨还会再下。我带着他不知要往哪儿去。我走前面,他尾随在后。印象非常清晰,我下石阶,两旁是幽暗潮湿的山壁,我一手扶山壁以防滑倒,不知名的植物黑黝黝地遮着前路,每下一阶就横空冒出一棵叶肉丰腴的大叶植物,那样茂盛像一户团结的人家,大剌剌地霸住石阶,让我的脚几乎无法着地。我回头提醒他:“小心,别踩空了。”然后明白,我要带他回家。 院子大门敞着,灯光明亮,似乎是年节时爸妈邀亲友欢聚的场面。我终究没带他进门,回头带他离去,梦就醒了。 昨晚贪看月光,睡在二楼房间,月光照在床上,有一种奇幻之感。忽梦忽醒,间歇性的睡眠。那房间有着陈腐气息,吸饱了整季梅雨,发出旧谷仓的味道,由于太缺乏活泼的生机,积累了一股沉闷,遂破坏我的睡眠。我对环境有一种敏锐的感受力,能直觉其明亮或荒芜。那房间封了太久,像废弃在海边的船骸,时间在它上面养小鬼,或许已成为幽魂们的客栈,我昨晚心血来潮躺在那床上“晒”月光,说不定阻碍了好几则聊斋故事。今早醒来,活该萎萎靡靡。 打了盹醒来,阳光很娇媚。客厅窗边悬吊的一盆黄金葛沿着墙上书法“碧云天,黄叶地,秋色连波,波上寒烟翠……”垂下,在“天”字上头打了钩,冒新芽,好像“天”是块沃壤,只属于这棵黄金葛。 院子边那棵九重葛的枝条影子印在纱门上,虚的,可比实景优美,风拂动它,影子也在阳光中晃荡,好似空间之外另有无限空间,时间之中更有深邃的时间。那么,我们误以为是的人情世故其实只是生命的皮毛,甚至连自己,亦应有一更华美的自己在不知名的世界存在着。今晨,我感到她已向我招引。 那里栖着一个世界的回忆 她从信箱取出一封鼓胀的信,首先被贴满邮票的信封吸住眼睛,收信人是她,从笔迹判断,是他寄的。 他写她的名字时,加重力道,使得那三个字像镌刻。这是重重握手的意思,她想。 站在院子里拆信,她被九张信纸写得密密麻麻的样子吓住:“哪有人这样写信的!”却扑哧一笑,仿佛写信的人正躲在矮墙外被她知道了,她只要说:“别躲了!”他就会现身,一张脸从桂树枝缝露出来。她被这念头惊住,真的开门探看有没有人躲在墙外,连巷子左右都瞄了几眼。 日光闲静,无风无浪。她全心全意进入信中,跟随他的文字,去一个她从未接触过的世界。 他来自东部靠海的产米之乡,世代务农之家,排行长子。信中,他说自己从小在稻田、海边打滚,“那里栖着一个世界的回忆”。 初中,遇到一位赏爱他的导师,了解他的家庭状况,推断他若留在本乡就读,迟早会被庞杂的农事与家务拖累,因此鼓励他离乡,闯荡前途。他在老师安排下,北上考取明星男校,老师将他托给在台大任教的好友,从此以农学院一间实验室为家:一道竹帘隔着,摆张小床、书桌,就是符合学生身份的栖身角落。废弃的椅子叠起来,成了放书本、衣物、脸盆的地方。帘子另一边是实验室,长年飘着药剂味,学生随时进出,几乎全年不休。老师资助他学杂费,这也是父母愿意放他走的原因,实验室教授提供工读机会,加上奖学金,够让一个安贫守朴、志学乐读的少年温饱。他的工作很简单,清扫、倒垃圾、跑腿,最重要的是必须“服从命令、不得拒绝”——当大哥哥们将他从书桌前挖起来,带他吃像样的饭、打球、看电影的时候。 他说从小知道自己比别人学得快,离乡背井求学更抱着不服输的心态,每日夜读,必听到收音机里警察广播电台播放Morning Has Broken才休息。“破晓,这歌给我一种动力,好像我真的能冲破黑暗。” 这里像培育他知识实力的秘密基地,年纪较长的大学生及硕生待他如弟,昵称他是“实验室室长”,不时提供精神与物质食粮。他的蜗居小角落,越来越有家的样子,偶尔也被不眠不休做实验的学生“借躺一下龙床”。他本就自律、勤奋且天资聪颖,放在这么一个特殊地方,看到的都是大男生们磨刀练剑的样子,听的全是论辩知识、检验真理之事,潜移默化之下燃起斗志与好胜心,竟也能与他们滔滔辩论某些问题。那位主持实验的教授平时和善,做起学问则严谨、严厉,对不用功的学生不留颜面地斥责:“你比那个高中生还差!”他口中的高中生,就是指“垂帘听政”的他。这些学生曾闹着玩,要他大学联考时把这系填为第一志愿,继续当实验室室长,“吹口琴给细菌听”,他摇摇头,笑而不答。 信中,他霸气地写道:“像我这样出身的人,只有第一志愿,没有第二志愿。” 学校里的课业早就难不倒他,课外闲暇喜欢写诗,写诗之余不是泡图书馆就是站在书店速读那些买不起的文学名著。但积累的知识未能带来饱足感,反而因有能力洞悉生命孤寂本质而兴起此身安寄的感慨。入夜的实验室犹如被遗弃的废墟,逢到台风天,听一夜风雨吼啸,树影狂扫,更像鬼域。躺在床上难眠,被孤单啃噬到天亮。他说自己是“秋枯根拔,风卷而飞”的蓬草,随风飘散,暗随流水到天涯,卑微到被人遗忘,更引白居易诗“吊影分为千里雁,辞根散作九秋蓬”自况,以“秋蓬”做笔名,写些不成熟的诗自娱。 蜗居在校园里树深草茂之处的他,因一位硕生引导,接触了宗教。那时,每周日有个宗教性节目《星期剧院》,主题曲《机遇》词意深远旋律动人:“像天空繁星忽现忽隐,像水面浮萍漂流不定,人生的际遇稍纵即逝,切莫等待、切莫迟疑、切莫因循……”他总会不自觉地哼起这首歌,因此第一次进教会竟有被拥抱的感动。那些漫漫长日,无人聆听的静夜,他放声朗读《诗篇》:“我往哪里去躲避你的灵,我往哪里逃躲你的面,我若升到天上,你在那里;我若在阴间下榻,你也在那里。我若展开清晨的翅膀,飞到海极居住,就是在那里,你的手必引导我,你的右手也必扶持我。”竟悲泣不能自已。像一个漂泊许久的孤儿,神的爱,紧紧地拥抱了他。 一株不起眼的蓬草如愿考上心目中第一志愿,正式搬进宿舍。依然勤学苦读,接家教、兼工读,不仅自立也能挹注父母。蜗居实验室三年的经验却奇妙地转化成对研究工作的向往,他说:“至今仍认为能睡在研究室,吃粗糙的食物,不受世事捆缚,全神贯注地工作,是一件非常幸福、非常浪漫的事。” 他竟把“幸福”与“浪漫”用在这种地方。信末,忽然笔尖一转,自省大学生涯将进入尾声,却一事无所成: 喜欢文史,却来习自然科学,酷爱画图,一年之中却少有机会提笔,愿意学诗,写就的却不堪一读,永是一堆乱麻。书卷奖拿了,但书念得不够扎实;梦,做了,却碎落满地;烦恼,都是自寻的;爱情,追求过也失落过,几乎痛不欲生,蓦然回首,灯火阑珊处,只见人去楼空。不禁怀疑,自己是不配拥有幸福的吧!家,远在天边,回到家却又渴望离家,返乡也像异乡人。前途,是一片光明还是黑暗?最后,连自己也不认识自己了。 日前,没来由地心绪烦闷,特地回实验室看看,没想到大门深锁,绕到屋侧窗户往内看,正是我当年住的地方,已变成堆放杂物的储藏室。那张长短脚书桌还在墙边,右边抽屉内有一行字:“明早太阳升起的时候,我要越过那道围墙。”那是读《卡拉马佐夫兄弟》时写下书中的句子。想必除了我,不会有人发现。在他人眼中,这一切不曾存在。 生命的波涛不曾止息,岁月的呐喊不曾间断,人事更迭、景物替换,就在脚尖的抬起与跌落之间…… 我的心啊!你为何忧闷?除了我,没有人知道,这里也栖着一个世界的回忆。 我是不配拥有幸福的吧! 她站在吐露芬芳的院子把长信读完,读得忘我,回神来竟不知自己正要出门还是进门。 日光如此柔美,宛如万千柳条拂绕其身。她读得那么痴迷,凝神屏息,致使时间慢了下来,能目视蓓蕾舒放、青苔移步的那种慢法,是以她能像隐形人借着信纸指引,隐入他写信的时空;站在他身旁,看他将该念的书、该撰写的报告推到一旁,振笔疾书,吐露心声。她能嗅闻渗入字里行间、不止一日的汗味,能洞悉沉浸于惨绿少年回忆的他,因情绪起伏而字迹凌乱,甚至划掉,思索精确陈述的模样,能捕捉他的思维线索,在语义边界,观测任何一只不起眼的飞鸟盘旋空中所暗示的,那说不出口的痛苦原址。 是的,生之苦恼。文字所指涉的从来不只是单一时空与事件,藏在表层枝叶底下的根须,往往是更接近心灵的幽密小径。她不只看到离乡少年奋发飞扬的姿态,更看见风雨暗夜之中被遗忘的抑郁愁容;不只看见胜乎同辈的学思里程,更听见他从案前起身,自问:“我是不配拥有幸福的吧!”那细微的叹息。 是了,吐露生之苦恼之后,那原本不带感情的、只不过是路人甲乙丙的“我”、“是不是”、“幸福”、“配不配”,忽然聚拢起来,变成具有诱引成分的自怜疑问句。好比两人同坐花园中,一人诉说“众里寻他千百度”的曲折情事,末了,折一枝花儿,赠予另一人,问:“我是不配拥有幸福的吧!”叫那人收不收花、该怎么想? 当晚入睡前,她看信超过三遍,熟悉他的笔迹:一手酣畅的行书既大器且雅致,写“我”字习惯放大,最后一撇直直划下像行走天涯的人佩戴一把长剑。应该是个企图心强、自律严谨的人。她想。 无论怎么想,有一点很确定,她碰到一个“众里寻他千百度”也不易寻得的才子。她情不自禁走进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世界却不知畏惧,因为她知道,当“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的时候,这人会在灯火阑珊处。 深渊的可能 仿佛有一条小径从蔷薇花丛边岔出,引领她走入异美的时空。犹如陶渊明笔下的武陵渔人,忽逢桃花林,被落英缤纷带入另一个世界。 那只不过是寻常一日,盛放的蔷薇无风而飘落,粉色花瓣落在黑土上别具视觉美感,她不禁蹲下来,轻轻拾起花瓣。想起他唱过的那首追求与拒绝的歌《野玫瑰》,又思及李商隐诗:“日射纱窗风撼扉,香罗拭手春事违。回廊四合掩寂寞,碧鹦鹉对红蔷薇。”这是母亲曾念给她的,这丛蔷薇正对着客厅纱窗,可能是母亲刻意安排的。 这偌大的庭院荒芜了一阵。纳兰性德词:“休说生生花里住,惜花人去花无主。”群花似乎有知,感应到钟爱她们的知己已离去,失欢而委顿,甚至枯败了。 大约就是取出那封鼓胀的信之后几日,她原是好奇若有人从墙外窥看,能否看进院内,再隔着玻璃窗看进客厅,进而看到有时如鬼影在屋内晃荡的她?因而怀着密谍才有的心思在花丛之间勘察,没察多久,陷在横生的枝桠间如一朵流云被逮捕了,才察觉这群花树蓬首垢面的样子堪怜。人如花,花似人,“落花犹似坠楼人”。她取来花剪、铲子,认真当下就为她们修剪,一面劳作一面攀着刚才浮现脑海的一句诗,忆起杜牧缅怀西晋石崇之爱妾绿珠为石崇殉情而写的《金谷园》:“繁华事散逐香尘,流水无情草自春。”却怎么也想不起第三句。她曾在院子里朗诵过诗词,也包括这首,此时持剪修理枯枝残叶,手没停,意念却是流浪的,眼睛对着盛开蔷薇,仿佛问:“下一句呢?你们应该知道的……”单单为了这一句,意念起了暴动,非得现在知道不可,冲回屋内找《樊川文集》,找到了:“日暮东风怨啼鸟,落花犹似坠楼人。”哎呀真是的!早该想到第三句拉高视野、转合天象才能给下一句“坠楼人”意象埋设伏笔;啼鸟之声与落花之“坠”所暗示的砰声同时响起,才具有戏剧效果,坠楼人才能呼应繁华事散之叹。而诗中光说流水无情还不够,还要提春暖花开与日暮东风,说的是日月运行、四季嬗递,何曾为一人一事一桩情而稍稍停顿,是真无情。然而写无情写到这地步反而要峰回路转了,园子里轻啼的鸟儿,啼声中夹着几丝怨,仿佛仍恋慕昔年繁华,日暮时分吹来一阵东风,吹落了花,花朵飞落的样子就像当年殉情跳楼的绿珠。那啼鸟与落花,是无情中的有情了。实言之,触景而生情的是相隔五百多年唐朝的杜牧,此园之花草啼鸟已非当年景致,甚至早已无园可寻,然诗人之心本无边界,出入于碧落与黄泉之间,故能因花鸟之提示而探幽访旧,将五百多年前绿珠坠楼之事与眼前风吹花落景象联结而重现“金谷园”这座豪奢庭院,因其诗,绿珠这位美人自香尘中重生,每一次花落,都为她再说一遍繁华化为荒芜的故事。 有情的终究是人。 她满意了。回神继续劳作,却疑惑花剪放哪里去?又跑回屋内,在书桌上找到。几趟来回,单纯一件修剪花枝之事变得散漫起来,旁生许多枝节;不相干的几方人马都来了,一会儿是绿珠,一会儿是“多情却似总无情”的杜牧。她明的在剪枝,暗的在赏诗,可是不管修剪或赏析,隐然出现一个预设的倾诉对象,日后要将这无头苍蝇似的混乱与关于诗中无情有情的发想,一句不剩全都告诉他——是的,不是别人,是他。顺道问他:“你是否也曾这样,像被风吹得歪歪斜斜地走路,有时好像脚跟还离了地?” 院子焕然一新,连墙边的梧桐树也显得精神许多。末了,她将拾得的粉色蔷薇夹入《樊川文集》,就夹在《金谷园》那页。 必然有一股无形的力量接近了,改变这一切,使她看事物的眼睛变得凄美迷离,说不定也使事物——譬如庭花院树——看她的方式变得兴味盎然。 她有了今生第一双恋人的眼睛,在这寻常的一日。 有些细微的改变是她自己不察,却无意间被旁人发现的。有一日课后,她撑伞走在雨中,不算小的雨,打在伞面如击鼓。当雨大到这种地步,伞沿垂落密密的雨水,像绕了一圈水帘子,让人仿佛躲在隐密的洞穴般有一种独享的愉悦。她哼着歌,转动伞把,那水帘也像珠帘般左右甩动,更添了童趣。她这样陶醉,甚至故意去踩水洼,几乎要笑出声来。直到有人喊她,回头,正是那位掉落王子面的女同学,跟在她后面有一段路了。 “什么事那么高兴?” “没有,在想刚刚上的李商隐诗……” 说谎不打草稿,这位在诗歌艺术上创造出“沉博绝丽”奇景,一生沉郁如断梗飘蓬,诗境却如万丈深渊里藏着秘密玫瑰花园的诗人,读其诗怎可能笑逐颜开?勉强说,只有“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引人欣悦,但诗末归结分离,自叹此身“类断蓬”,亦是无欢可言的。 她自觉尴尬,速把话题转开,回问她要去哪里? 这位名字中有个“群”字的女同学,具有一股阳光般渲染力,稍圆的脸上布着一点小梨窝,笑起来分外引人注目。她喜欢她那股明亮,仿佛什么困境都能被晒开,什么难题都会在天黑前解决。群也比她活跃许多,在社团里积极任事,她跟着她帮了几次忙,无非是写写文案之类。群赞赏她有一支快笔,上课笔记做得比老师的讲义还详细,成为同学们争相影印的“海内外孤本”。她倒觉得她的活泼生动才值得赞赏,无形中让她愿意探出头呼吸外面的“人气”,不至于深陷在独自一人的象牙塔里。她是喜欢她也感谢她的。 群赶着去家教,期末考前最后一次。她快步离开前说:“考完试,我们一起吃饭,我有事情要告诉你。” “什么事?”她追问。 雨,果真把她锁在水帘子里,她的声音被雨的演奏压了下来。 一身湿透回到家,正是巷子人家晚炊时分,隔壁不时传来挥铲声音。她坐在书桌前写信,茶不思饭不想,把这一寸寸暗下来的雨日完全抛到九霄云外。 “这是期末考前最后一封信。”她写道,好像说给摊在桌上未读的书听:别吵,等我写完信,再来读你们。 她描述了近日所想,从因蔷薇而兴起整顿庭院念头,因花落而思及杜牧诗中有情无情之别,因课堂读李商隐《锦瑟》诗而联想其诗艺具“深渊玫瑰”意象。深渊,她的笔停顿了一会儿,在这之前,他名字中的这个字只让她联想到渊博,此时才想到也有深渊的可能。而蔷薇与玫瑰类近,她由院落娇小的蔷薇扩展为更具神秘气息的玫瑰是意念能量的展现。她忽然意识到,她读《锦瑟》时是沾染了连自己都未察觉的情丝,才浮出“深渊玫瑰”的景象。 信末,笔随意走,呼应他前一信“驿站中途,雨落在马头琴上”诗,写了: 我一路收藏季节 舔食记忆 告诉我 你的名字会不会像六月蔷薇 落成 一曲雨夜 如果所有时间永远存在 现在时间及过去时间, 两者或许都在未来时间, 而未来时间包含于过去时间。 如果所有时间永远存在, 所有时间即无可赎回。 他的回信来得太快,出乎她的意料。第一行写着:“这也是期末考前最后一封信(一笑)。” 接着引艾略特诗《焚毁的诺顿》首段,思辨时间与记忆的奥义。 他说原本无暇写信,还有两份报告待写,期末是算总账的时候,所有的功课债、人情债催逼而来。然读她信中提及蔷薇、玫瑰、杜牧、李商隐,饶富趣味,发觉她那日修剪花树情节,颇像他童年时与邻居玩捉迷藏所见。 他曾跑入邻家谷仓躲藏,意外在放置农具角落发现一本——严格说应是一大块书,纸张吸附湿气灰尘草屑之后,纸页沾黏、装订脱落,发胀成一块黑糖糕样,但从尚可辨读的字迹看来,它的真面目应是一本剧力万钧的小说。他说自己掩鼻“掰开”书页,勉强读到一行:“‘原来阿斗正睡着未醒。’云喜曰:‘幸得公子无恙!’”其余纸页又糊了,接着能辨读的到了孔明借箭,中间发生什么事无从知道。 他说他进入一个忙碌且破碎的战争世界,掩在鸡屎味之下的那个时空光芒万丈,吸引着他,从断简残篇之中,他靠想象力串连刀光剑影的情节,设想英雄们逐鹿沙场,杀敌如刈草,永远不死。他自小从布袋戏与庙口节庆时演出的歌仔戏已略知三国演义故事,但不知“云”就是赵子龙,以致误读为“云喜”,以为是阿斗的奶妈。那个午后,他趴在地上专神“考据”剧情,完全不理会稻埕上友伴呼叫“游戏已结束不必再躲”的催促声,直到一个不死心的男孩找到他,他还不死心地想继续看懂那坨“三国演义黑糖糕”。被硬生生拉回,感到失落,甚至有点生气。他说。笔端一转——显然沉浸在记忆之河,那水量顿时丰沛起来。他说有一次一个邻居女童玩了捉迷藏,隔日神魂不安竟生病了,大人盘问,她说躲在隔壁床底下——那时四户人家共拥大稻埕,白日大门敞开,邻人皆可自由进出——看到有个没见过的小孩也躲在那里,她还对他说:“嘘,不要出声。”大人据此判断是已逝婴灵尚在厝内流连,遂延请道士诵经作法,自此无人敢再躲入床下,渐渐也不玩了。 “我们都曾迷途,误入另一个时空,在某一次迷藏游戏里。也许,迷途过千千万万次的人才是真正的返乡者。”他说。 接着,他转笔盛赞她毕竟是个才女,即使迷途也迷得那么诗情画意,不像他们男生,不是武侠就是水浒、三国、隋唐演义,但为了证明他不全然是个粗人,附上一卷录音带,T.S.艾略特诵诗录音。 他的字迹稍显凌乱,显然思绪起伏,写得极快: 找到这卷带子,艾略特朗诵自己的诗。你提到深渊玫瑰,我立即联想他有一句诗“然而玫瑰花园里的片刻只能在时间里”,赶忙找出来。这是同寝室一位诗社学长毕业时留给我的,他大概觉得我不俗气还摸得到诗的边。没想到无配乐只有朗诵的声音这么干净,很多个早晨,诗人的声音陪我晨读,让我不安的心情安定下来。读你的信,我第一个念头就是这卷带子应该属于你。随信附上艾略特诗集,也是那位学长留给我的,我知道他为什么不想把这两样东西带回家(那是另一个伤心故事,有机会再告诉你),总之,现在都交给你了。 我很高兴,想到他写的“现在时间及过去时间,两者或许都在未来时间”,有一种很奇特的感觉,不,感应。说不上来,好像一切跟我们无关,又好像有关。聪明如你,一定知道我在说什么。该停笔,再写下去,我自己也不知道在说什么了。 牛皮信封上没有邮票邮戳,那么是他亲自跑一趟,投入她家信箱的。 天啊!他曾经这么靠近她的居所,靠近她为他描述的庭花院树。 在这封信之后数月,一则题为《无目的秋天叙述》的札记里,她去头掐尾地述及这一卷诵诗,笔调抑郁。 他的声音沉稳,带着理性,像整块乌云覆盖收割后的黄昏麦田。黄昏,渐次开展的黄昏,"Let us go then,you and I,When the evening is spread out against the sky...”他诵着自己二十二岁时的名作,《阿尔弗瑞德·普鲁弗洛克的情歌》,声调疏朗有力,不带感情,听不出起伏的一种起伏,没有激情或浪漫,但有压抑与纪律,有时语尾夹一丝颤音,像意志坚定的理智替发狂的情感踩刹车会发出的声音。 深秋早晨,微雨,阴沉的天,我一人,听他朗诵。他已辞世十多年,何时留下声音?从音色略带苍凉判断应非年轻,或许是中年时录的,则距今也有二十多年了。 他说得没错,没想到无配乐只有朗诵的声音这么干净,近似空谷跫音。 他在哪里录的呢?是夏日午后还是寒冬清晨?他刚饮过热茶还是一杯酒?多么微妙的联系!射线似的时间流域有些小漩涡,依它自己的意见扩散、蔓延,侵入另一条陌生河域,成为新河域的小漩涡,被往前带,再一次占领时间刻度——在艾略特已经死了十多年后。 所以,必然与偶然应该怎么说呢?艾略特写诗时未能预料有一天自己会朗诵它们,录制时不能预料谁将聆听,更无从猜测他的声音会随何种旅路像鸥鸟飞越大洋来到潮湿的岛屿,继续在他死后流传。送我这带子的人跟我是什么联系?送他带子的人跟他又是哪一种联系?又是谁伴随什么样的故事让一个伤心人扬弃这卷沾染了记忆的录音带,艾略特是无辜的,可是他又是故事的见证者,以致必须被遣散。 在可依循的逻辑中我们辨识事件推衍的速度、形貌与质感,安全,而且熟稔其惯性。我们依恃这套逻辑在时间刻度中前进,抱怨有抱怨的背景,决裂有决裂的背景,感冒有感冒的背景。它不为个人设计,它为所有人。必然如此。 然而,偶然似乎是为了与必然保持对峙局面才任性地存在着,它反抗逻辑,无从假设,缺乏前提。它是不连续的虚线,一只尖喙黑鹰,恣意侵犯时间,飞到别人家浪荡荡的春天院子,叼一瓣桃花,遗落在另一个人白雪皑皑的门阶上。两户人家完全不相识,拾起桃瓣的人仰望滂沱的雪空,不知道怎么回事,无从解读桃瓣上的讯息,因为桃瓣也是无辜的。然后,我们归之于天意,继续回到自己的时间刻度,拉紧棉被,睡觉或做梦。 发生在我身上的偶然事件多到不计其数时,我开始欣赏那只情绪性黑鹰的创意了。它不知不觉在我身上产生惯性,我不知不觉被它诱引而逸出原先那套逻辑,像旅人与孤鹰在黄昏相遇,一个走着,一个盘旋着,相互陪伴,在时间里。 “然而,玫瑰花园里的片刻只能在时间里, 那雨滴敲打着凉亭的片刻。 落雾时分阴风吹拂教堂的片刻 令人难忘,包含着过去与未来。 唯有经过时间时间始被征服。” 站在大道中间 她站在校门口,望向椰林大道尽头,晴空历历,海拔三百二十公尺的拇指山以悠闲的姿势横亘着。初夏的太阳还年轻,风像个少女,带着山林的新绿气息,吹出一阵富含草香的椰浪。 割草机刚巡过的草坪,还冒着清新的香氛,似轻烟如飘雾。她深呼吸,领受午后的舒畅,稍稍消除近日以来的阴霾。 大道上人车不多,期末考刚结束,住宿生大多回家了。偶尔来往的脚踏车,不似平日匆忙,反而有鸥鸟般的悠闲,还有一面骑一面唱歌的。 她等群,不知她会从哪一方向现身?望向椰林大道似乎是最自然的角度。 离约定时间尚有十分钟。忽然,大道上空无一人。她突生奇想,站在大道中间,仰天展开双臂,好似一个拥抱天地、大道的人。她感觉全身起了一股电流,仿佛某种力量也紧紧拥抱了她。 据专家推断,当年日本当局乃基于对帝国南进拓疆的想象,故于一九二八年创立这所大学时,气派地以一条由西向东、宽约七十公尺长约三百公尺的大道作为校园主轴线,更种植具有南洋风情的大王椰子于大道两侧,颂扬其帝国意志与南进殖民伟业。 果真如此吗? 若真是如此,何不种植更具代表性的棕榈、蒲葵或橡胶树?又该如何解释那座低矮得近乎笨拙的校门?它放在帝国南进殖民版图上显得太谦虚了,谦虚得可怕,因为这谦虚是假的,无法遮掩殖民者以枪杆行使奴役统治的本质。 若将空间视作地面文章,自然景物、屋宇道路犹似语汇,允许观者自由解释的话,应不难“读”出多重含义。尤有甚者,大自然是四季变化的,屋宇道路在时光中也是变化的,因此一篇看似不变的地面文章从不同方位、高度,在不同季节由不同的心灵“观读”,便能读出千百种含义。 她觉得这条大道彰显的是追求真理与理想的精神,所以那座低矮朴拙的校门像木讷寡言的进口,完全放弃作为空间第一排序可以畅所欲言、宣示威风的权利,反而谦逊着,如同苦干的人才有的“埋首”姿势,依随天地运行,不哗众取宠。这样的安排是为了让人在踏进校门后,领受视觉震撼:一条大道,笔直地指向遥远的地平线。而再也没有比大王椰子树更能捍卫这份视觉印象的了。更进一步看,在左右两列大王椰子所展现的崇高意象里,这大道取得宝剑灵魂,勇毅地挥向真理与梦想。 这就是大学最重要的部分,学习一种精神,而非仅仅只是技艺。 是以,每日清晨踏进校门,学子迎的是大道尽头旭日东升,课毕返家,面对校门的是落日晚霞,甚至是星月交辉,提醒着,这一日是否勤勉、充实?是否依然走在追求真理的大道上?是否不屈不移,以天下苍生为念,“我们贡献这个大学于宇宙的精神”,如傅斯年校长引用哲学家斯宾诺莎“宇宙精神”理念所言,贡献自己于时代的炼炉里。 任期仅一年十一个月的傅斯年校长是奠定这所大学学术精神及校训的人。一九五〇年十二月,“韩战”爆发后半年,他因脑溢血猝逝,校方选定在校门左侧原“帝大”时期的热带植物园内,建希腊神庙式“斯年堂”,安厝傅校长灵骨,名为“傅园”。一九五一年十二月二十日,傅校长逝世周年忌,迎灵队伍从其温州街家中始,由其子侄与两位学生轮流接捧灵骨,步行至园内安厝。 那日,今之新生南路的前身是一条行水大排,水岸边杂树草丛,民宅错落,是大时代乱世惊魂未定的一隅,却也是庶民寻常作息的一日;无人察觉这一列师生肃穆前进的队伍前,灵罐里储藏着一股永不止息地追求真理的精神,这精神是走过风雨飘摇、经历家国几乎覆灭的一代留给后世的提醒,犹如十六根雄伟石柱护守傅校长之灵,提醒一代代莘莘学子,要以知识分子不屈不移不淫的天赋傲骨,守护追求真理、奉献社会的精神。 傅园的出现是天意也是异数,从来没有一所大学采用那种低矮校门,而且又在一进门之处建造墓园。这些应该不是无意义的事。 沿傅园下行,同侧,校方更于行政大楼前、椰林大道边,竖立一座由联勤兵工署捐铸的纪念钟,名“傅钟”。日月运行,老校长谆谆告诫之语,声如洪钟。 于是,新增的建筑语汇使这篇地面文章有了新读法。傅园里高耸的尖形无字碑呼应了椰林大道,一向天空伸展,一向地面延长,形成这所大学的精神坐标,标举着知识分子“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的责任,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傅钟所在位置,近似心脏,搏跳不息。校门、傅钟、椰林大道,连成一个具有象征性的图像;宛如一个埋首伏案的读书人,微微弯着脊梁骨,沉浸在浩瀚的知识宇宙里。 大道上除了帝大时期以高明的空间想象种植两列大王椰子,奠定天宽地阔的视觉张力外,更于大道两侧种植较低矮的花木,杜鹃。为何是杜鹃,而不是扶桑、菊或绣球?显然除了花卉特性之外也考虑空间美感。这一年一会,准时于春天赴约的花,为阳刚校园增添柔丽景致。一九五〇年代,傅校长逝后,校方曾大规模增种各色杜鹃,雪白、艳红、粉红,每年三月,盛放如青春的浪漫火焰,遍地燃烧。 这大王椰子与杜鹃花联合统治的校园,遂完成纯粹理性与不可救药的浪漫风格。 她思绪一转,想到晚春时,一早到校,见椰子树下草坪上,不知是谁拾杜鹃落花排出一个爱心,水泽艳红,布着点点晨露,仿佛是一颗可以山盟海誓的心。当时不禁驻足欣赏,如今思及亦觉美好。不知排字的人是男是女,想的是谁?而那个被想的人是否见到?校园里处处藏着诱发情思的事物,鼓动着青春初期独有的特殊情怀;在杜鹃澜漫的季节,或是醉月湖畔垂柳因风而扬波,或雨夜总图书馆映在窗玻璃上的灯影,或振兴草坪上弦月如钩夜凉如水……一股芬芳气息悠悠荡荡,忽隐忽现,使年轻的心怦然心动。 她因而寻思,若票选校园十处最动人景致,应该是有趣的事。不知道会不会有人提名“紫色的椰林大道”?她立即又想,什么事都联想到他,不是好现象。 正当她神游之时,肩头被拍了一下。是群。 受伤是很奢侈的感觉 “你手上拿什么?” 等待时,她踅入傅园转一圈又出来,去看传说中好几处两两合抱的大叶雀榕,好事者取了“情人树”或“夫妻树”的雅称。她在地上捡了一颗橄榄,用指甲抠了抠,正在闻那股青涩,涩得像历尽沧桑。 她迫不及待告诉群关于大道的发想,越说越热烈,仿佛一篇考据。群满头大汗,自活动中心赶来,完全进不了状况,虚应故事点点头,忍不住回她:“你好严肃喔,好像在做学问。” 她回过神,露了歉意的笑,才发觉杵在校门口真奇怪。两人干脆进傅园,喷水池水声哗哗,池中沉着枫树球果。靠马路那侧树荫下,有几个人正在练唱,中英文歌都有,有一首很耳熟:“数着片片的白云我离开了你,却把寸寸的芳心我留给了你……”大概是社团期末活动要唱的,男女声二部合唱,分外情真意挚,把墙外的车声都唱远了。另一侧,高大的第伦桃树提供凉荫,是说话的好地方。 “这给你。”她自背包取出“莱阳桃酥”,家中常有人送礼,偏偏人丁凄凉,不知如何处理。原先都转送邻居,但父亲认为这会造成对方礼尚往来的困扰且增添不必要的三姑六婆式猜测,只好搁置。她随手带一包,请群不嫌弃帮忙消化。 群露出梨窝浅笑,说太好了,过午未食,刚从福利社买了一颗茶叶蛋,配这桃酥,正好打发。 她看群吃得那么香,忽然觉得有些饿,竟伸手向她要了半块吃起来。奇怪,这桃酥放在家里跟石头一样,到这儿,才真是入口即化的桃酥。 她们聊到期末考,这也是她近日心情不佳的原因,没考好,让她很懊恼,自觉用功不够,浑浑噩噩蹉跎度日,愧对母亲在天之灵。 群说:“要死了,你考不好的话,我们一堆人死定了。” 维之挥了手:“嗳,别提了别提了!”折一叶黄椰子,歪身坐在池边,天光云影都在水面,不知何时掉落的第伦桃果也在里面,以叶拂动池水,见光影变幻。 “你要告诉我什么事?” “我要转系。”群说。 “啊,为什么?”她怔住,松了手,那长叶浮在水面,群捡了,牵衣角将它擦干。一叶仍在,像一把柔软的翠剑。抽刀断水水更流。 “我不适合待在文学院,为了前途,我要转到法商学院。”群说,充满力气。 来自南部乡下的她是父母力拼生儿工程里第三个也是最后一个女儿,失望的父亲并未依照俗例取名“招弟”,而是在比失望更强烈的情绪下,期盼她能为他终止“一群”女儿的厄运带来“一群”儿子。幸好如此,才不必顶戴“招弟”帽子——她说谈不上不喜欢这名字,当然也谈不上喜欢,这两个字听起来就是没机会读书的样子,尤其在诸多日本风如美子、英子的同学中,这名字太像必须常常请假在家背弟弟的人。 果然,在她之后,多了三个弟弟。自此完全确立她在手足排序中处于最不受重视的位置,好似她这小孩存在的意义就是引出弟弟——如同引蛇出洞,既已顺利添弟,算是责任已了,即使半途中她夭折,父母叹气几声也算尽人事了。 然而,上天的棋局难测。在物质匮乏,便当盒被豆腐乳、萝卜干、豆豉炒猪油渣长期占领的成长时期,她竟长得还算健壮,真是一桩悬案,身上那些肌肉到底怎么来的?好似骑车经过镇上小吃摊,一排卤味黑白切,她光用闻的,就能吸入丰富的蛋白质,咽一下口水,获得营养。她也很少生病——不,应该说生病也不太讲,讲了会挨骂。她自行翻抽屉,拿出药务人员寄放在家里的“大药包”,找“消炎解热”、“止咳化痰”之类药效符合病情的药品服用,或是被弟弟传染感冒,偷吃几包他的药,竟然就没事。除此外,她也是手足中最会读书的,“猪不肥,肥到狗”,她母亲叹。前头两个姐姐的课本等于提前替她增加实力,她二姐做不来的功课,她竟能无师自通替她解答。尤其寒暑假,农务家事繁忙,她几乎包办二姐泰半的作业,桌上摊着自己的与二姐的,跳着写,真像正在办公的职员。直到被一个细心的老师抓到笔迹不符害她二姐挨板子,她的家庭代工才中止。 一个天生地养的人好比河里的布袋莲,随波逐流,说不定被一截枯枝、一颗大石挡了,困在一角,后来的漂流物也在这里停下来,渐渐有了沉积的态势,那最前头的布袋莲流不出去,就此花开花落。然而,也有可能被一个庄稼人发现淤积现象,清了枯枝、移了石头,哗然一声,淤积之物被水流冲掉,布袋莲又独自流向远方。 她念的国中那一年出了几个随父母北迁觅职欲北上报考高中的同学,受到鼓舞,她也跃跃欲试。她阿舅在三重扎根多年,有亲戚可以靠,她乐观地觉得自己前途光明。两个姐姐国中毕业后先后进了成衣厂工作,三个弟弟也算大了。这一回,父母没挡她,料想她应该考不上,条件是要她也考师专备着,彼时乡下对会念书女孩子的最佳想象是当会计或是小学老师。 没料到考上前三志愿,学校还为她贴红榜放鞭炮,老师亦登门道贺送她两本字典,这下子父母要挡也挡不住,只得放她走。交代她没事不必常回来,火车票要钱。 布袋莲快乐地航向远方。 住进舅家。三房公寓,她与表弟妹同房,他俩睡上下床铺,她在衣橱窗边地上铺草席安身,习惯了也是能睡的,比在家跟两个姐姐同睡还宽,只是要提防蟑螂、老鼠巡逻。另一间小房间,一半堆杂物另一半摆两张小书桌就满了,她连走进去都嫌挤,别说坐下来把书打开。她只能坐矮凳在客厅茶几前写功课,但阿舅干了一天粗活要看电视,喜欢把脚搁茶几上,她就移到饭桌——那张归阿妗管辖的圆形饭桌半壁堆满豆腐乳、酱瓜等家乡带来的渍物,桌面黏腻,两肘搁在上面,有苍蝇停在粘蝇板之感,若非不得已,她避免在此当大苍蝇。 阿妗擅长拓展不擅整理,她是这个家的女主人、管理者,但她服膺老子“无为而治”理家大法,让一切对象自由摊放,小公寓住一家四口本就挤,来了她这个移动大物更显得窘迫。她很快从指桑骂槐的言语中读懂自己是个入侵者。只是忘了关灯,阿妗以罕见的口吻斥责表弟:“知道吃,也要知道做啊!”即使是笨拙的槐树,听多了也知道在骂谁,而那两棵轮流当“骂引子”的桑树也很快归出结论:槐树来了之后害他们常挨骂,这槐树乃绊脚石、害人精,瞪她。瞪之犹不足,剧情加重,这两姐弟原就吵吵闹闹,互不相让,某回吵得凶了,她介入调停,是做弟弟的错,她说了他几句,这家伙像一团火端起桌上没吃完的半碗豆花泼她一身,奉送一句:“你回去啦!” 她忍不住夺门而出,一面走一面掉泪,所幸夜色够深、路灯够少、行人够稀,允许她可以畅快哭一大段路。她依稀记得自己过了桥,一副要走回乡下的模样。不知走了多久,忽然后头的车灯将她的影子打在墙上,她继续走,影子也继续走,越来越大……她才看到茫茫人海中,原来自己是这么孤立。猛地一回神,街景陌生,迷路了,要回还是不回?此时已开学两个多月,理智归位;学校是好学校,功课正读得津津有味,只能往前走,无路可退。她抬头看夜空星月交辉,仿佛微笑。问出阿舅家方向,往回走。她心想:我这次进门,局面归我。 她太了解“多余”是什么意思,一旦在家里属多余,到哪里都是多余。这是命,她懂,不但不想轻易接受,还想改变。 生存,必须讲技巧,不是讲感受。是以,多余之人自有他人学不来的“多余本事”,就像没一处地方让她安稳念书写功课,从茶几移至饭桌,饭桌移至房间坐草席上,腿上横放枕头摆书,也能念出不错的成绩一样。不多久,她创造出被需要的价值,不再是多余之人而是带来改善的必要动力。表弟妹的功课有她盯着——她刻意先教导表妹使她成绩蒸蒸日上拿了奖状,换那落后的人好言好面求她,她顺势开出条件:“把你喝过的杯子收到厨房,换下的衣服拿到洗衣槽。”此外,她兼洗衣、清扫、整理家务,有时也能烧饭,即使不必烧饭,她在图书馆自修到关馆,回家已过了九点,饭桌上两三个盘内汤汤水水剩菜残羹——她刻意避开餐桌上的尴尬,让阿妗可以自在地分配菜肴给子女,这本是天经地义之事,如同在家时,她有所察觉时也会走开,让母亲可以偏爱弟弟,成全其心思,保全自己的尊严。除了饭是温的,其他都是冷的,这是她的晚餐加上明午便当,若晚餐吃多明午就少,吃得少明午就多,所幸还有酱瓜、菜脯可以辅佐,这些可口的农村渍物被她嚼出清脆之声,宛如少女嘴里的土风舞,曾招来家境较好的邻座同学以一块豆干或一块红烧肉来换。贸易的真谛就是互换有无,找到了“需求”就找到机会,而需求是可以被创造出来的。吃完晚餐,她自会收拾、清洗一槽小山似的锅碗瓢盆,擦拭炉台,顺便把那条吃得比她好的抹布搓洗干净。她擅长“善后”,收拾残局,做得又快又好。只要有人善后一次,那主中馈的主妇就离不开这人。她从农村带来的本事是同时可以做两三件事,一面洗碗一面默想当日课业、背英文单词,还能唱一段《云州大儒侠》里的“苦海女神龙”出场歌,一点也不觉得浪费时间。 为什么她该洗?这问题从未进到她脑海,她当然该做,寄人篱下,在人家家里白吃白住的多余之人不做的话好意思吗?她不只做还做得有模有样,到后来,连阿妗都得问她:“阿群,扳手放在哪里?厕所的灯泡你换了没有?” 最难熬的事发生在高三上学期。那时正是埋头拼联考、挤大学窄门的重要阶段,班上同学泰半进补习班加强战力,她没钱补习只能靠自己念,向同学借补习班的讲义秘笈及模拟考卷,同学不借,她与对方商量,愿意帮她解题并且切磋作文,如此交换,战力与信心增进不少。她领悟到,天底下没有解决不了的问题,只有不想解决问题的人。 然而,大人的事,不是一个小小的高中女生能解决的。阿舅替人作保欠下债务跑路,债主三天两头上门逼阿妗,她不知是权宜之计还是怨愤到失去理智,竟然也离家出走了,让她与表弟妹处于惊恐之中,还得面对流氓上门讨债。她说,还好那两个流氓不算太坏,房间、冰箱都翻看了,整个下午坐在客厅抽烟,看他们三个孩子各做各的功课,确实大人都跑路去了,留下一句“我们会再来”就走。她说,那时偷偷在身上藏剪刀,很怕他们把她拖到房间欺负了怎么办?如果发生那种事,要去死还是继续拼大学?他们走后,她反而高兴得跳起来,上天助她逃过这一劫,她更要积极奋进,只准成功不准失败,此后什么困难都难不倒她了。 幸亏后来阿舅的债务解决了,搬家,恢复平静。她经此一事,体会寄人篱下受制于人,跟别人的命运绑在一起,永远不得自由,一定要独立自主才行。为了这目标,她必须冲到前面学校,才有机会脱离这里。 考上大学能住宿舍,阿妗反而舍不得她搬。同住三年毕竟有了感情,但在感情之余还有更务实的一面,群这样“起早睡晚、吃少做多”的人实在太好用了。这是一笑起来露出小梨窝的她心内知晓的,但她从来不露半点神色,相反地,由于适度谦逊懂得感谢,反而让人觉得做了她的靠山、帮了她大忙,殊不知她才是站在哪里、哪里就变成靠山的强人。 躺在宿舍自己床上第一晚,她想起陈芬兰唱的那首歌《孤女的愿望》:“请借问播田的田庄阿伯啊,人在讲繁华都市台北对叼去?阮就是无依偎,可怜的孤女……”拿着衣服遮脸,快乐地哭了起来。 “为什么你做得到?”维之陷入群的处境,生起同理之心,问她,“你不觉得受伤吗?” 是啊!为什么做得到!群憨然而笑,从来没想过这问题,被她一问,收了笑认真思考。 “为了活下去啊!不这么做,没有机会看到自己的未来。‘受伤’是很奢侈的感觉,像小婴儿,你要是一直抱着他,什么事也不用做。而且,抱久了,必须养他,做他妈妈。” 说完,脸上浮现一片羞意。在两性风气犹然保守的年代,动不动提婚配生育,显得轻佻不得体。她正色说:“如果当下无法处理受伤的感觉,把它折起来,等到将来有能力处理,再拿出去。说不定那时候也不必处理,都化灰了啊!” 两人相视而笑。麻雀啁啾,午后光影在水面悠游,枯叶或沉或浮。维之幻想起来,群用“折”字,她随即想象“受伤的感觉”像一件被泼污的衣裳,该脱下奋力刷洗还是先“折”起来塞到衣橱抽屉?花大力气刷洗要是刷不净岂不更懊恼?不如折起来藏着,等有一天取出,说不定不必洗,那衣嫌小了,弃之可也。即使不弃,也有能力在上头补丁绣花,或是把两件有污渍的衣拆了,做成一件新衣。她这么想,仿佛见半空中浮着一件件她的衣服,从小到大、上衣裙子都有,五彩缤纷。这童稚式的意象让自己觉得新奇有趣,心情为之轻松不少。 “你又在发呆。”群拍她肩膀,“我看你上课常神游到蓬莱仙岛,有一次我坐你后面,拉你的长发帮你剪分叉,你都没发觉。” “我当然知道你在做什么,装作不知道罢了。” 群坦承转到法商学院乃基于就业考虑,她希望毕业后能尽快经济独立,有一天能拥有自己的小窝。 “有一个小窝,人生才有根据地。” “也不能太小吧,太小住不下!”维之抿嘴而笑。 这下群听懂了,擒那一长叶水淋淋地洒她,“要死了要死了,你又到蓬莱仙岛了!” 但维之心里是欣羡的,群用“根据地”三个字用得霸气,一干好汉到了梁山泊,能呼风唤雨、开创霸业的样子。她天生是个有力气的人,那窝必然不会在崖边沙洲,而是在安如磐石的地方,知道什么时候会刮风下雨,天黑了什么人会回家。 “家”,多么神秘的字啊!仿佛是带着根须的一株植物,渴望土壤。 “唯一担心是功课,别的还行,就是‘微积分’怕怕的,不过也不必太担心,我们社有个学姐是法商学院二年级,她说她兼了五个家教,微积分也没被当,听起来应该不难。”群笑得轻松,好像什么事一笑就解决一半。 换维之瞪大眼睛:“那些被当的,是因为交五个女朋友或男朋友分身乏术吗?”兼五个家教还能“书照念、歌照唱、舞照跳、肉照烤”,这学姐是外星人吗?不过也不算稀奇,上了大学就是“大人”,校园里多的是积极追求经济独立还能挹注家庭的学生,尤其是来自中南部的,几乎人人兼家教找工读,下了课骑脚踏车或赶公车到学生家上课,俨然一副提007手提箱跑遍天下创业的中小企业原型。即使不缺学费,赚点零用钱不必向父母伸手,也是成长与成熟的表征,关乎荣誉。像维之这样不必为学费、零用钱发愁能专心念书的恐是少数,跟他们相比,她自觉惭愧。虽然母亲生前曾叮咛她们姐妹大学是储存知识实力、寻找人生方向的黄金阶段,除非迫于无奈,不宜浪掷光阴在工读上,但是能踏出父母供应的温室接触现实人生,知道一些民间疾苦毕竟是好事。她心想住家那条长巷不乏中小学生,也许可以积极探听,就近兼个家教。 “喏,送你。” 群一双巧手东转西折,把那一茎长剑似的黄椰子叶编成一只绿蚱蜢,栩栩如生,摊掌托着,错觉它是活的,下一秒会跳回草丛,钻入它自己的小窝。 两人不知不觉吃完一包桃酥,顿觉口干舌燥,不约而同想去“台一”吃红豆牛奶冰。之前练唱的人不知何时走了,音符还飘荡在枝叶间、水波里。她一面走一面涌出莫名的惆怅,为那无意间被她听到的情真意挚的歌声,《文生》、《离家五百里》、《老鹰之歌》以及《牵挂》。她终于想起“数着片片白云”正是戴宽边帽洪小乔的歌《牵挂》,在青年学生团康活动中常听到,唱完这首歌也该曲终人散。有一部分怅然因群而起,她是她近身的朋友,虽谈不上是同食共座的手帕交,但彼此欢心相熟,可以往前再进一步的,往后转了系便不在校总部,见面实难。为何身边的人都离开她?她无心听群兴高采烈规划暑假先回家一趟再参加救国团溯溪营队,排满行程。奇怪,她怎么那么活跃而自己这么阴郁?像雨落不下来铁灰色的天,接着就到了黑夜,starry,starry night,星光灿烂的夜。直到红豆牛奶冰端上桌,她仍然拂不去闷闷的情绪,更放任岔出一条有根须的思绪想到唐·麦克林向梵高致敬所唱《文生》歌词:“血红玫瑰上的银刺,压碎且折断,静卧在初雪上。”跟眼前这碗冰似有无稽的关连与暗示。血红玫瑰,那具有向光性的根须思维又朝向不该想的禁地土壤伸了过去…… “你到底在吃冰还是数红豆?数红豆就是相思病喔,你在想什么啊?” 所有的根须乖乖收拢,聚焦在一根汤匙与一盘红豆牛奶冰的挖矿行动上,她反应灵敏,趁机调侃: “我在想红豆怎么这么多,是不是你衣服上的红点掉下来啦?” 群低头一看,果然自己穿了白底红点绑蝴蝶结上衣,立时笑得像小孩,一叠声说:“哎呀,要死了要死了,真的像红豆!” 夜色 黄昏像一只羽色绚丽的大鹏在天空展翅,如此美景,然而她却怀着索然情绪在街巷漫走。胸口有一块铅,沉甸甸的,仿佛有人暗中添斤两,越来越重。 她目送群离去,她连背影都是欢快的,令她好生羡慕。接着呢,回家去还是继续漫无目的地闲晃?沿罗斯福路左转和平西路再接南海路,穿过植物园回家,也许路上会碰到吸引她留步的事——譬如,弯到牯岭街逛旧书摊,或是踅到南门市场觅食,或是沿汀州路走一段寻找老铁道记忆。她并不真的想回家。在南部念书的姐姐一向先留在学校,几乎等假期过了一半才见人影,早上出门前,她对父亲说今天会晚归,父亲也说晚上有应酬。“你自己小心点儿。”父亲习惯这么结尾,像批公文最后写个大大的“阅”字,干净利落,顶多再添一点关怀说:“你自己凡事小心点儿。” 她则回说:“知道了。”也像一个小小的“阅”字。 所以,彩霞幻舞的此刻,家是暗的。 她不禁羡慕家在外县市的同学,他们心里有一条绳,每到假期,绳那头有人拉,这边便急忙收拾行李返乡去。她,回家像回去空城,屋内是暗的,没有人气,拖鞋只有两双,躺在地上像动物标本。 就这么不知不觉走到南门市场边,挑担的卖豆花老爷招呼她吃一碗,她站着端碗,一口一口尝,喜欢听他以低沉浑厚的声音喊:“倒——辉——”也饶富兴味地看附近主妇拿着大碗或小锅来买。他掀盖熟练地片起豆花,舀上花生仁,浇糖水,主妇说:“花生多一点!”这是每个吃豆花的人的心声,如果老爷爷多给几粒,那真会像失散多年的祖孙在街头相逢一般感激。 “赏学(上学)啊?”乡音很重的老爷爷问她。 “嗯。” “赏达学(大学)啊?” “嗯。” “赏学好,要勇功咚需(用功读书)。” “好,谢谢爷爷。” 吃完要付钱,老爷爷竟不收钱,剩不多要收摊了,请你吃。难道几句萍水相逢的对话果真让人有了家的想象吗? 老爷爷挑起担子往更深的巷子走,“倒——辉——”听着听着,真的起了一点温温的亲情。 她家巷子常有小贩来叫卖,本省阿伯卖“烧肉粽”,晚间出没,服务那些想吃消夜的人;山东大爷不定时造访,卖馒头、“歹逼悠”(大饼);还有一个卖面茶的,手脚利落,那面茶一滴都不洒的。但她最喜欢公车站牌边那一摊烤玉米,选一根,交给小贩,他剥净膜衣,插上竹签,放在烤架上,刷上酱汁。几根玉米躺着,他一一刷酱,酱汁滴在炭上,起了小火爆,窜出火舌,香气立刻扑鼻而来,翻面刷酱再烤,直到熟透。围在摊边的“顾客”顾着烤架上自己的玉米,总得等十几二十分钟,无事可做,心思全在那根玉米上,遂越发计较,计算刷了几次酱,评比哪一根烤得比较好,忍不住指点小贩多照顾自己的那一根玉米。其实最严苛的评审是小贩自己,即使有人猴急地问:“我的好了吧!”他一律不搭腔,烤到他满意了才交给顾客。那一根烤得黑乎乎、酥香的玉米是对嘴唇的火刑与拷问,咬第一口,叫一声好烫,接着麻辣到嘴唇都肿了起来,但喜欢烤玉米的人就是爱这款刺激。她常在放学时买一根烤玉米,找个树荫僻静处,慢慢啃完再进门。妈妈闻到烟味,知道她又吃烤玉米了,笑她:“我们家妹妹长得这么清秀,偏爱烧焦味,我看以后会看上伙头夫!” 会看上一个让她烧焦的人,也许这是妈妈的话中话。 蒋中正逝世那年,举国哀悼,戴黑纱,电视画面变成黑白,街上凡有烫头发、穿花色喇叭裤的时髦人士,据说会遭警察关切,一般人也视之为欠缺爱国心、游手好闲之人。风气凝肃至此,连带地,通衢大道旁冒着小烟、飘着焦香的烤玉米摊或烤香肠摊,实在愉悦得不成体统,与守灵的哀戚气氛对冲;而边走边嚼、不时发出烫舌吟声的馋状也不像顿失民族救星的国民应有的样子,料想一定是被巡逻的警察取缔了,从此失了踪影。她那时正陷于大学联考压力下,分外想念烤玉米。后来风声渐松,听说小贩移到几条街外靠河边处占了地盘继续升起他的炊烟。但终究太远了,她遂作罢。这以后,每看到菜摊上摆着玉米,总飘出一丝心思,好像那是纯真的童女,总有一天要剥去膜衣,经历炭烤人生。 她搭一段公车到中华商场。车上,后母脸的车掌与一位看来是乡下进城、带了大包小包的阿婆起了小争执。阿婆对人说,要来帮女儿坐月子。她记起曾在电视上看到广告,提醒乡下来的民众不可以提着活鸡上公车——那必是有女儿或媳妇生产,特地来台北帮她坐月子才如此的。她想起母亲曾说过,生姐姐时有人送她一只活鸡,吓坏了,没人敢杀,养在后院咯咯乱叫比婴儿还吵,后来请卖鸡肉的帮忙处理。母亲在台湾没有娘家,没人帮她好好坐月子,她自己说,身体伤了。 无目的,只是闲逛。八栋三层楼连通建筑,一边是铁道,另一边是车水马龙的中华路,盖得像军事基地,不像庶民寻乐的商场。各式小店铺排序而立,通道不宽,有时从天桥涌来人潮,看似要灌入小店铺流连,怎知一瞬间人潮分散,各从不同的楼梯间流去,忽地不见了;有时又从各个店铺流出几个心满意足的提袋人,汇到天桥边形成小漩涡,过了天桥又各自离散。 她从小陪妈妈到这儿找熟识的裁缝师做旗袍,或是进鞋店、古董店闲逛。她喜欢看人,嘴里含着糖球,静静地坐在椅子上看人来人往,不吵闹,这样的孩子最得采购中的主妇欢心。她渐渐明白,自己对这地方那既亲切又感伤的情绪是怎么来的。这里太像台北火车站了,上上下下迷宫似的楼梯好像通往月台,阶梯立面贴着“生生皮鞋”、“请大家告诉大家”,不断重复着,仿佛指引,这就是欢欣之地。然而潮来潮往,终究浮现一个“散”字,只剩依时刻运行的火车轰隆而过。月台,是一面照影的镜子,不是让脚生根的地方。 西门町新开张的百货公司、电影院,成为年轻人麇集之地,蔚成新时潮,更显出这里的老旧与不合时宜,多么像一列列等着开的列车,等久了,兵变胖,戎装穿不下都脱去,换庶民家居服过日子,可是那日子按表操课怎么也融不进周围嘻嘻哈哈的大潮流,越发显得那鸽笼似的小门小户都在长霉斑。 一楼的餐厅倒是可口的。她信步走到“点心世界”,从小一家常来这里吃鲜肉馄饨、酸辣汤,转眼也两年没来了。虽说此时不怎么饿,看看用餐人潮、跑堂吆喝,说不定也能像卖火柴女孩划亮一朵火苗,看到欢乐。正当她透过贴着“冷气开放”字样的玻璃望向餐馆内时,她从走动的身影间隙看到角落那一桌坐着两个谈笑、状似亲近的人。 父亲与一名年轻妇人。 她遭到点穴似的杵在原地无法移步,女性的直觉让她在瞬间以她母亲的眼看出他俩的亲密关联,在旁人眼中仅是寻常同桌用餐的两个人而已,在拥有神秘直观能力者眼中,读到了不必举证的讯息:他们是一体了。 回到家,开灯,看到她的拖鞋交叠着搁在门边,立刻明白有个还算细腻的女人穿过它,临走时还弯腰收拾。她忍住情绪,幽魂似的到每个房间查看,就在二楼那房,她停住脚步。母亲病重时与看护同睡主卧室,父亲移到二楼免受干扰,母亲走后,父亲移回主卧,便空着。这房既是客房也是书房,原是母亲读书练字作画之处,墙上还挂着她习水墨所画的秋山飞瀑图,文房四宝也还在桌上,上一回有人踏进来应该是她上来看月光那晚,然而现在,她闻到房内还残留“明星花露水”的气味,明白了她这年龄的女孩子不该太早明白的事。 这房,一婉约女子寄情书画的墨香宝地,顿时像杂树乱藤盘踞的沙洲,成为鱼蟹觅食、野鸭交欢的处所。 她蹲在阴暗角落,抱膝而坐。夜色正好袭来,形成牢笼。 【徘徊】之三 三个梦、两趟旅途与一次奇遇 在一个令我厌烦的老人出现在秋天梦里之前,三个女人与玫瑰花丛出现在晚春梦里。 很短的梦,像匆忙出现的告密者。梦见三个“金门”人,都是女人,年龄各异。为何是金门?没有交代。我依序参观她们的家:老式宅院,宽敞、干净,无邻舍。三人都养动物,但不是猫狗兔之类可以抱在怀里的宠物,是老虎、豹子、大象、猫熊。她们并非动物保育员,却在自己屋内豢养猛兽。其中一位,前庭种着高大盛放的玫瑰花丛。因而,梦是芬芳的。 三个女人都悍,独居,身边没男人,没小孩,没老人,没佣人,单独跟一群照说会决斗却和平共处的凶悍动物同住。 醒来,记得老虎、豹子模样,记得强悍的“离岛”女人,记得玫瑰花开得天不怕地不怕。 洗脸的时候,看到梦弄乱我的一头灰白、吓人的短发,忽有所悟,我梦到自己了。 在这梦之前,我写到“玫瑰花园里的片刻只能在时间里”一段,第八小节,所以合理推测,梦中前院澎湃的玫瑰应该是“维之”家前院盛放蔷薇的残影,渗透到梦境了。在这之后,我折磨式地写了几节初稿,涂涂改改,泰半毁去,百无聊赖,便搁下笔,任由疲惫袭来,放纵自己沦陷于起伏不定的日常之中。 仿佛这一生只是倒影。我在困境,从未有过的,不是关进有形牢笼,是陷入深夜雾境。 闷湿梅雨之后,树梢新生绿叶已稳然舒展,夏天加快脚步,气温持续飙升,本不利于伏案,此时身体也进入与这头霜发相衬的衰退阶段,无来由的焚烧之感流窜全身,更不想提笔。三百字稿纸摊在桌上,最上的那张爬了三行半就停了,日复日,我任它摊着不往下喂,不是无粮草,是乏味至极。有时回头重读写过的,删删改改,看了更不顺眼,无可商量的稿纸洁癖发作了,好像细沙白石的禅式庭院主人一早起来看见家禽家畜四处走动,载歌载舞,说什么也得整顿。我不像诗人周梦蝶先生惯于把错字圈起来还温柔地替它画个帘子,似一张草席掩了阵亡的单兵,我的思绪常常过动,句中又生句,必须拉一条线到框边弄个大括号补充,往往补充之中又需再补充,大括含中括,中括含小括,像套叠的俄罗斯娃娃。此局面出现,我就过不了门槛,非得重新誊写不可;往往誊写那张又生出妙句不得不再拉线,誊着誊着,心中犯懒生怨,把旧纸上还算干净的段落剪下来照着稿纸网格线贴上去,这时像拼布像裁缝,像幼儿园孩童被迫练习手眼协调。端看我那一日心情如何,若还算和气,让它存着,若百般乏味,揉掉两三张稿纸也是小事——于是,被揉掉的那些文字存在脑海里沉沉浮浮,明明知道“在路上捡了一颗橄榄,用指甲抠了抠,正在闻那股青涩,”下一句接的是“涩得像历尽沧桑”,就是不想给它那几个字,让笔迹留在“那股青涩,”的那个”,“上,错觉这蝌蚪状小黑点(或如生物课本描述,某种等待教练鸣枪以冲刺的小虫)通了电闪闪烁烁对我挑衅,我越发要惩罚它不喂它让它干等。有时火焚之感稍缓,我反省一个写作三十多年的熟龄作家竟然跟一个逗点怄气,若张扬出去真的可以直接拖去掩埋,也就乖顺地开启脑海闸门释放那些字句。可是时光亦是一种强力酵母菌,隔了一小段自我折腾时间重读那几页又觉得欠缺才气至此这人怎还有脸写下去?再度叫停。停顿期间我一点也不觉得愧疚,不像以前执行写作计划时,越是被需索无度的现实勒求越是奋勇向前,每日必于锅铲间、调停间、办理间榨出五两空闲半斤体力,一坐下即燃放鞭炮似的噼啪前进,或手写或用笔电打字,进度猛然。此回从开笔即陷于体力损益精算局面,那台逾十龄、承接自他人的笔电曾随我进图书馆上速食店寻觅插座妥帖圈好电线让它启动,曾陪我蜷放在客厅较凉快一角以抵挡酷夏室温摄氏三十四度因反核理念仍不开冷气的人赶工,如今它也狗一般地老了。屏幕像得了颈椎疾患无法自由摆动,我得找个东西当小枕头撑在后面。在文青出没或职场新锐霸占的咖啡馆清一色是苹果苹果还是苹果的手机与笔电阵势中,我与我的手机、笔电是这么地上不了这时代、这潮流的台面。然而,我对这股以季为单位的科技产品消费周期抱持高度敌意,深刻感受其对地球生态之迫害。再者,基于农村时代恋旧惜物之基本素养,我确实把它当狗舍不得送去安乐死。但也不能忽略它越来越无法承担高速奔跑、超强记忆的事实。尤其那故障的屏幕脖子,我每打一段字就得起身帮它调整角度,让我错觉自己是长照中心照服员,需定时替瘫痪老奶奶翻身以防长褥疮。这不合时潮、快被时代抛弃的感觉糟透了。另一个转变是,连看红绿灯都嫌刺眼的眼力已不堪负荷屏幕光害,这编辑台上带来的职业病,往好处说,让我下决心挡掉纸本及电子垃圾信息、无意义撒粉似的文字、浮光掠影交际语言,成为一个“无赖(line)不要脸(facebook)”的数位山顶洞人——后来有“赖”了,但常常是“已读不回”那种“耍赖”之人。往坏处说,二十多年来原已是文坛隐形人,在铺天盖地集体呻吟的数位洪流里又自愿成为“网盲”,像我这类人,终将一步步被扫进历史烟尘,仿佛不曾存在。 既如此,我在忙什么?我与我的文字到底是向未来输诚、向过往致敬还是跟当下对抗? 别的不提,就说最浅层的对抗吧,我精算眼力后决定回归手写,跑遍文具店寻不着像样的稿纸,连问:“为什么你们不卖稿纸?”这种蠢问题都不必说出口,就像晚霞不必抗议:“为什么夜这么急?”情势如此,不得不翻箱倒箧,拉出存放原稿的大皮箱,总算觅得二十多年前任职某出版社正逢新印三百字稿纸而我趁职务之便摸得数“刀”贮存在家如今救了命。稿纸的单位是“刀”,一刀约一百张,作家不会说:“你给我二十张稿纸。”最起码数量是:“先给我十刀,不够再说吧!”但这些都是发生过两次世界大战的上个世纪的事。连最浅层的对抗都找不到武器遑论其他?“再回首,往事已走远。”往事岂只如烟,更似雾霾。如今我这世代的人犹似走在被雾霾封锁的平野,仍然能依虫鸣鸟叫指认池塘边、老树下、土地公庙旁、古墓里有些什么,或是走在被地震震毁街道,放眼望去皆瓦砾堆,我们依然能依脑中地图导航而指认方位,说得出原来那社会的长相。我们是雾霾里的笛声,瓦砾旁的搜救犬,我们就是记忆。但记忆含量越重越飘浮的道理我这世代的人最近几年才体会。体会“认同”、“认可”、“承认”像X光、超音波、电脑断层扫描替每个人每件事物做检查,纯正标记胜过纯洁,没有理性论辩的空间,只有党同伐异的选择。意识形态是一条浸过兴奋剂的绳子,往脖子一套,人变成犬,一犬吠,众犬必吠。那排山倒海所谓围堵、灌爆、霸凌、动员竟如此轻易可以行事,形成唯一主流。主流即权威,即是无须经过任何选举拔擢检验考核机制即时登基的土皇帝,直接粉碎我这类人历前半生而养成的核心价值;那些喊出口依然会发抖的“公平”、“正义”与“真理”,那些无限景仰的温文儒雅修养、知识分子风骨、衣食足而礼义兴之理想社会。当“理”与“礼”被扔至瓦砾堆,我这类人只有两个选择:自动阉割成为土皇帝之奴,或妥善绑捆记忆继续飘浮。而我这个资深边缘者、半人半幽灵,无疑地不擅长折腰盲从。我这类,不,我这辈,终究要走到三头六臂的年轻世代对面,势必被冠上阻碍翻转、拖累社会的寇雔之帽。然而回首前尘往事,上一代交给我们什么样的社会,我们交给新世代什么样的社会,竟不知错在哪里?战后婴儿潮世代的我们是待分解的记忆、新品种浮萍。飘浮在阴晴不定的天空,流浪于污秽的川流。呐喊过度终将失声,遂沉默着,活在以“反”为最高指导原则的声浪中,忝不知羞愧地度日,变成没有意见或不敢说出意见或不必说出改变不了事实的意见的人。当此际,一个爬格子三十多年之久的人竟也软弱了,疲惫了,萍踪何处?历大半生而养成的这个我还需要伏案一笔一画写着,或不厌其烦扶着老狗笔电一字一句敲着吗?我在乎谁?谁在乎我?再一问,我又是谁? 顿时心中起了波涛,天啊!这时光真是劫匪,应该被暗杀——可是也应该发给他一枚勋章,他让每个人都朝同一个方向走。自高中二年级提笔发表第一篇文章至今已三十八载,出版第一本书《水问》算来整整三十年。“三十而不惑”,而我竟在自己的笔耕旅途三十周年里程处摇摇晃晃地犹疑着、迷惑着、要死不活地赌气着,丝毫不振作、不愧疚。那养着虎豹熊象的女人意象涌上心头,梦要告诉我什么?是应效法单打独斗女人驯服猛兽般现实,寻求和平共处,犹能种植富丽玫瑰;还是来自“创作我”的呼唤,莫醉心于小确幸,理应图谋“大型动物”。然而,若青春丰沛时走了三十年笔墨旅途只养出鸡鸭牛羊,值此体衰心寒之际,前路漫漫,孤独一人,还能是个勇健猎人吗? 那张蒙了灰尘的稿纸上,最后的笔迹留在“那股青涩,”我也不坐下,拿起笔写下:“涩得像历尽沧桑。”纯粹只是告诉不知隐在何处叹息的“创作我”,会的,会和解的,再给我一点时间,不要问我去哪里,静心等着。“这个人也许永远不回来了,也许‘明天’回来了!”沈从文《边城》结语。 溽暑,往香港公务之行,班机上重读首章及次章部分初稿。窗外高空云海多么像爱神统治的国度,在梦幻中、泡影里。此时读稿的我,数月来写稿的我,昔年参与事件的我在瞬间穿插出现、跌宕消隐,何等陌生又熟悉的气息,如同泡沫般涌生的多个我时而和合时而裂解,人生一场,似真似幻,竟不能辨身在何处、灵在何方?只放任意识迷失于纷纷然如春花之坠、秋叶飘零的记忆羽毛——仿佛一只天鹅垂死后献出所有。那无法捕捉在手却清晰的记忆片羽释放了点点滴滴的人生滋味,迥异于经历之时所体会,如今汇整而尝,尝出数月以来弃而不能舍、留却无法藏的那一绺感觉就叫“惆怅”。好似,青春是人生中唯一的实体,其余皆是映现的光影。那青春的光影悠悠荡荡,摇向已远去的往日,又笼罩了此时。光影中季节冷暖、世事悲喜、情墨浓淡都分不清道不尽了。这或许是年岁向晚的人才有的情怀吧,青春之眼看到的恩怨情仇那么清楚,没有模糊地带,到了霜降年纪,才领略“山盟海誓”深情咒,翻面看,就是一道“沧海桑田”薄命符。遇合者已星散,其情其事,冰藏在札记文字地窟里,如今我让它解冻,重建现场,捏塑其音容,铺设情节,然而我与我的笔墨终究要被扫入滚滚烟尘里不复存在,则我此番顶着体衰心寒替已逝情怀作巢穴却又明知其必毁,何苦来哉?虽则如此,公务之外,旅店数日,亦勉力写了几页草稿,但完全是寡情冷漠的应付手法。我的情不在了。我的情不在了。返台后,酷暑又逢强台风,暴怒气候下身体不适,更减字趣,写到“她蹲在阴暗角落,抱膝而坐。夜色正好袭来,形成牢笼”便搁下笔。 转眼间,秋日走近,对面小丘栾树绽放金光,与阳台上那株玉兰小树遥遥呼应。金黄玉兰花虽小却具奇香,此树日日赏我两三朵,花姿如小旦拈指,一日之间色泽由金转褐,香气也由清新转为浓郁,置于案头,错觉有众手众指,恨不能捏痛我脸颊、替我执笔貌,仿佛我彻头彻尾是个红尘俗夫、薄幸之人。 中秋前夕,破例远游,乃笔耕三十周年悄悄自我纪念。霶霈之日独自出远门,快马加鞭绕武汉、成都、北京、上海一圈,身边带的依然是札记与初稿。每到一城一店,将笔与稿纸铺设于桌,做出勤耕貌,便出门赴约参访,入夜方回,梳洗就寝,摸也不摸那稿纸。这行径像弄潮儿,不知惹恼了谁,竟罚我不能安眠。武汉半夜,被莽夫泼妇咆哮声吵醒,想这贵宾尊宠楼层怎有这等喧闹?寻声辨之,应是邻房电视声,洽房务人员处理,敲门甚久才敲醒贵客,老爷子答曰:“不知如何关掉电视?”冤枉啊!他睡得死熟却毁了这长江畔的一夜。既不寐,掀帘远眺,夜如墨,点点灯火,“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那是江流所在,是张若虚《春江花月夜》咏叹过的江,“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思及此,不禁被诗情感染,愁绪满怀。逝水滔滔,人如蜉蝣,情似草芥,得或失、情醉或心碎、记取或遗忘,自无穷光阴视之,不值一哂,然人之寄世,岂能甘心如蜉蝣朝生暮死,故情醉常存、心碎不忘,唯记忆能证明个我真实存在。只是这片乱麻也似的恩怨情仇,若兀自由它缠缚、增生,岂不是绑架了自己?如何梳理调停,凭的是智慧、是临江听逝水如斯不舍昼夜之时自心底涌生的那一念:自得中拣出失,情醉里抓出心碎,该记取的都化成灰;或是,自失意中提炼所得,碎里筛出醉,遗忘里抽出值得记取的,只带走美善与纯真;还是,罢了罢了,都放手,不得不失、不醉不碎、无记无忘,还诸天地,当作今生里的前世。 难就难在于起心动念,这一念把自己带往何方?蜉蝣虽短暂,朝生之时与暮死之前应有不同啊! 次晨,雨色中漫游黄鹤楼,游人如织、语声喧嚷,唯我恍然。想一首七律竟贯串了我大半生,岂是崔颢当年料想得到的?少时初读不识愁绪,但眩于其诗句优美、意境深远。稍长读文学史,方能掌握其“唐人律诗第一”之文学史意义。但这些都还是诗选书上的,直到中年乍闻一位医生挚友伤逝憾事,浮上心头的竟是“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黄鹤楼……”诗句,一千两百多年前,八行诗句,抛来一条救命绳。“白云千载空悠悠之空乃转眼成空之空非夜静春山空之空”,犹记当时于晴天霹雳之后回荡于脑海的竟是这些自我呓语。如今,黄鹤楼竟在眼前,是耶非耶?竟有置身时空湍流不知今夕何夕之感。 再一趟西飞,夜宿成都。旅店以隐为名,藏身静巷,廊道壁上挂王羲之《快雪时晴帖》复本,陈设仿旧,木质地板、古董家具,引人兴思古幽情。入房,依旧将笔与稿纸铺于原木长桌,一字未动,果然依旧午夜被扰。隔房似有数人忽进忽出,踩在欠缺维护的木质廊道上如踩碎巨人脊椎骨,噼啪作响,一座空山的枯叶大约也顺道踩遍了。无眠之夜,只能漫想,想木芙蓉开遍的“蓉城”成都曾收留过李白、杜甫、李商隐脚印,想怎能忘怀若他活在今世我必然携宜兰土产叩门拜访还要涎着脸共进晚餐的苏东坡——既之一想,大凡才华盖世男子惑于美色胜过才女,他若在今世说不定染了习气身边栖满莺莺燕燕,是个胭脂魔头。这种念头可鄙,赶紧打消,怕这一念惊动什么轮回律法,罚我往后怎么轮转都遇不到他。但,若同时遇到李白、杜甫、李商隐、苏东坡,这四种男子才情类型就是四道情关:李白飘逸仙采不似人间,杜甫沉郁磅礴乃古今绝唱,李商隐奇丽鸿博、深情至春蚕丝尽蜡炬泪干,东坡分明是游历人间的神,水火并济、镕铸兼美。若同时遇到这四人,叫我该如何效时下小儿女追星尖叫、痴迷系情?躺在床上辗转,仿佛与四才子难分难舍,一面自我讪笑一面游其诗境,最后意识流连于“飘飘何所似,天地一沙鸥”,仿佛见一只沙鸥在雾锁江岸独自飞行,天地凄清。遂随这沙鸥迷迷糊糊滑入眠池,稍得安歇。 次晨,沿浣花溪而行,游杜甫草堂,这心思便全在杜甫身上。年轻时偏爱李白“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能倒提世间之仙力,中岁后入世越深、观政局蜩螗,越能读懂杜甫,读至刻骨铭心。若天不生杜甫,我辈沉浮于世事乱流之中,俯仰于尖嘴唾沫之下,不向杜甫借几句诗斥之:“鸱鸟鸣黄桑,野鼠拱乱穴。”焉能舒胸中郁闷?想他一生草草五十九年,浮家泛宅、乱世飘荡;“衣不掩体,常寄食于人”近乎游丐,“幼子饿已卒……所愧为人父,无食致夭折”如同难民。颠沛在途,见过的寒月照白骨多过春花,听闻的黎民哀哭胜过管弦,读其《秋兴八首》不悲、读《北征》不泪、读“三吏、三别”不恸,读《茅屋为秋风所破歌》不叹,非人也!一个被乱世践踏的癯瘦男子,竟有含摄天地的气魄,留下一千四百多首诗庇荫了一个民族,至今一千两百多年,且必然朝向永恒。是何等雄浑的灵魂,能从艰难苦恨中写出:“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这等气象恢宏的诗句;怎样悲悯的心灵,能在屋漏偏逢连夜雨时遥想:“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风雨不动安如山。呜呼!何时眼前突兀见此屋?吾庐独破受冻死亦足!”杜甫啊杜甫,您怎能做到不尖酸、不贪婪、不怫郁、不恚恨、不癫狂?以孱弱之身历数十寒暑,打造一座高耸入云、巍峨辉煌的诗歌圣殿,留给后世。诗人周梦蝶《积雨的日子》有诗一句:“我带着我的生生世世来为你遮雨”,料想杜甫是带着全部生世所修炼的力量来做一名诗人。然而,杜甫所体现的,仅只是诗艺吗?王国维言:“三代以下之诗人,无过于屈子、渊明、子美、子瞻者。此四子者,若无文学之天才,其人格亦自足千古。故无高尚伟大之人格而有高尚伟大之文学者,殆未之有也。”盛哉斯言。今之世道,高尚这两个字,用得上的人少了。 如今,我来到一千两百五十六年前他曾寄寓的草堂旧址,朝圣之心、情怯之感竟同时溢出。草堂庭前石碑镌刻元稹赞词:“至于子美,盖所谓上薄风骚,下该沈宋,言夺苏李,气吞曹刘,掩颜谢之孤高,杂徐庾之流丽,尽得古今之体势,而兼人人之所独专矣……则诗人以来,未有如子美者。”[1]读之而魂动眼热。今之世道轻薄、人情浇漓,本不利于文学,更何况是滔滔嗤嘘声中的中国古典?值此际,习古典文学所为何来?执笔创作欲往何方?为的莫不是有能力承接传统,使得传统因我辈之力续增一分半寸,庶几无愧于千百年来呕心沥血之文学祖师们。则我辈寄世,除依循现实律则,或得志或失意,更应追随那一脉薪传的文学心灵,漫漫长夜,与之秉烛偕游,白田上种植黑秧苗,不忘初心。 作家之心,仅能葬在白纸黑字里。 然自掂三十年来笔耕所收字粮,大约仅能饲吾村冬山河畔一季麻雀而已!年轻时妄想手拈日月、气吞山河,此刻踩在杜甫当年写下“不废江河万古流”诗句之旧址,焉能无愧? 中秋已近,草堂微雨,“润物细无声”写的虽是草堂春夜喜雨,此时漫步于修竹幽深、金桂飘香的秋雨中,亦能感受润泽之喜。杜甫喜以秋为引,俯拾皆是:“边秋一雁声”、“江湖秋水多”、“秋至拭清砧”、“秋草遍山长”、“秋天不肯明”、“秋窗犹曙色”、“秋深复远行”、“萧萧荆楚秋”、”秋尽东行且未回”……单句不足观,更以《秋雨叹三首》、《秋兴八首》畅情吟咏、尽兴讴歌。我亦爱秋,能于秋雨中沿草堂小径自在徘徊,分外忘我。桂花香氛是能召唤老灵魂、芳润漂泊之心的,古木参天、小径迂回,仿佛转弯处,“花径不曾缘客扫,蓬门今始为君开”,能见到过着隐居生活的杜甫迎接了一位远道而来的友人,此时又推开柴门出来,隔着篱笆,喊邻翁过来一起喝杯浊酒。光影,古典文学的光影竟如“润物细无声”的雨丝滋润着我,物我两忘,不辨身在何处?徜徉其中,即使是砖墙上一片翠苔,也像昔年秋风吹破茅屋时被卷来的一页诗稿渗入了砖石,可喜可亲。将行,离情依依,文学先祖的诗句涌上心头,飘飘何所似,天地一沙鸥啊! 挥别成都,北飞。想起陶渊明《饮酒诗》第四有句:“栖栖失群鸟,日暮犹独飞。徘徊无定止,夜夜声转悲。”约略是此刻心情。刚下过雨的北京稍减雾霾之恨,虽仅夜宿一夜,料想也是难眠的。果然不出所料,非我不愿睡,是无法解释的机巧不给睡。半夜,床头壁上一灯忽明忽灭,起身按掉电源,依然闪烁,如有魅影来访。电召房务员,来一位睡眼惺忪男子,一把转掉那灯球说天亮再修。难不成是因为未将稿子从行李箱拿出来摊放桌上,那“莫名的读者”以为毁了,以闪烁灯光显示其慌乱?既不寐,开灯读几日以来所获赠书,读简体字虽无碍,但少了传统文字形体丰腴、姿态婀娜之美,难以目遇而勾魂;繁体,好比是一睁眼,见遍野虬干梅花绽放,简体,则多是虬干,老枝挺立新条乱窜,我得一一替它唤出花色,才成风景(有时更惨,整排字像刚出土的骸骨)。既无力竟篇,转而读李商隐诗;每出远门,惯常携古典诗集聊慰旅途缝隙,此行随手带了李商隐。异乡秋夜,神思昏沉,如草丛流萤,忽暗忽明。随意翻至藏情至深的《无题》诗,“昨夜星辰昨夜风,画楼西畔桂堂东。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这历代诗人中最叫人心醉的奇情男子,若天不生李商隐,后世读诗者对爱情的情感类型与深度,恐要毁去大半——人固然能从亲身经历中炼得情感类型与深度,但有时,此类情感是先从文学中获得启动的,先验于现实,待在现实中经历情节时,密藏于心的感怀与当下经验所得的感受两相激荡,遂得感悟。昨夜星辰昨夜风,只一句,便唤起往事,闭眼间,光影拂来;青春的光影、文学的光影、哀乐人生的光影,真耶幻耶?是真有一个我经历那浓情那郁闷,抑或是他者的情愫感染了我? 夜深,神思游荡,仿佛有一个我、两个我交迭出现,彼此互不干涉,极不相同。回想几日奔波所遇所闻,在初相逢的人群中、喜遇的眸光里,确实存在着一个我以文字造了潺潺溪流与他们共泳。然而,亮丽年华已逝,此时的我已走到知天命的人生刻度,那甫从溪中水淋淋爬上岸的朋友,有的只记得我年轻的样子,于是我必须速速返回三十多年前的青春情怀才能与之对话;有的刚挑起柴米油盐重担,我得拖出自己的篓子再次检视阴暗过往方能解惑;有的霜发病躯更胜我,无边黑夜恐怕真的是唯一归宿,而我仅能答以预设的勇敢,说自己的文学行旅一向长途跋涉、独自一人,未曾结伙没有同伴,已习于在静寂中踽踽独行,料想应能淡然走入黑夜的黑处。实言之,未走到那一步,谁能保证结局?我焉能铁口直断若我不幸拥有长寿基因,被搁置在破产社会某一处荒郊安养院床上看自己的躯壳寸寸溃烂时还能“纵浪大化,不喜不惧”?然而我也不愿留着一桌残稿早早猝逝,怀着憾恨化为烟云。是以,当我面对这些甫自文字河域起身、一生仅此一会的朋友,我是五味杂陈甚至心虚的!他们从我的书写里看到自己人生的倒影,而我站在他面前现身说“法”,其实说的都是“无法”使他们的人生路面变得平坦的泛泛空言,则此生此会又有何益? 创作之路,如一个长途跋涉的朝圣者,走在两旁落叶纷飞的山径上,远处村庄的狗吠与山巅寺钟同时响起,入世与出世俱在。文学里,没有所谓灿烂人生,有的是荒芜庭园、失路的孤鸟及败叶季节。每写完一本书,都会被莫名的疲惫与虚无攫住,想找一块布满莽草的废地躺下来,让虫族在无用的肉体上种植红红的吻。仿佛是书写者的周期性晕眩,一种内在的移山倒海,游离了现实,遗失坐标,没有酣畅的活的感觉,也没有终止的死的意念。当此时,但觉人生漫长得令人不耐,每次发作时,必须说服自己熬下去,用月光倒影的意象、用才思必须流淌到最后一滴的诅咒性责任、用有人不忍我擅自离席的情绳……说服自己:再走下去!再走下去吧! 种种理由,无非虚幻,却靠着自身营造迷人虚幻的能力,悬崖勒马,度过生命的晕眩期。 然而我焉能否认,散文,是一个声音呼唤另一个声音。作者与读者在文字旷野里目遇而成情,更是散文独具的殊胜之处。那些撷取自人生现场的时空人事景物,岂有什么特殊?作者以文字提炼出真情与至理,方形成吸引与呼唤:吸引情感质地相同的人进入这一场心灵深戏,呼唤人格特质类近者一起展开心智的华丽冒险。那文字砌成的世界繁复多变,有时远望是一群黑蝶静静栖在幽谷石砾上,走近,蝶飞,现出一个受伤小童——黑蝶静静栖着日午,是字面意思,是表层指引,那仿佛低泣的小童身影,却只有同类同质者瞥见了。有时,文字是柔韧的绳,作者造绳可能为了捆绑践踏后院的野山猪,读者取来抛向河里,说不定救了意外落河的人一命。有时,纯粹只为了独游,造一座古松林风,兀自低语,风尘仆仆地赶路的读者放下行李,也进来徜徉,享受片刻清闲。只有在散文的辖区,笔勾往事,文露真情,作者与读者携带各自的行囊、各自的喜乐与哀歌共游;行吟泽畔怀着自己的孤独,躺卧于星空下哭着自己的悲。那作者预先想象着知音,故修炼操守、萃取智慧、流淌情义,加以淬砺笔力,以不负知音一读。而读者沿着字里行间如走入遍野的黑芒花丛,迷眩于倾诉与聆听之双重震荡:仿佛作者只对我一人倾诉,我是神秘的聆听者;又仿佛我的心事被作者洞悉,只他一人愿意聆听,遂于捧读之间,独白、呼应,流连、叹息,心心相印如见故友。合上书页,亦愿意修炼操守、萃取智慧,不辜负作者与我纸上相识一场。 唯散文如此。 作家的身影,理应藏在读者阅读的眸光里。现身一会,见的是谁?是作者,是红尘过客?这是我难以跨越的心障,怕这一会,彼此都破灭了。然而我焉能否定多年来那些文学国度散文水湄才见得到的奇遇:一位苍白少年翻开书要我在某篇文章标题签名,他说看了这篇才没动手伤害父亲;一位家庭失能的弱势学生,生平第一本从头到尾读完的书是我的;一位惜乎未能受到好教育的女性长者,为了读保存农村生活的《月娘照眠床》竟不辞辛劳翻查字典;一位熟龄憔悴女子说:“你写的,我正在经历。”我望她一眼,说:“保重,一切尽在不言中。”她霎时红了眼眶——为何我懂她说的、她懂我说的?难道文字是另一种血缘?一位坐在第一排靠门边、“搁浅”在特制轮椅上的病友,其身上装备的医疗器材犹如甫自加护病房直接来到会场,看来已是不能言语且需承受抽痰之苦的。那是一场叫我心乱的演讲,我既担忧他不适又希望会后能与他一晤,站在台上的我,不断有个声音叨念:“你说的都是空言,他才是老师!”一结束,照顾者与他消失身影。“后来呢?我是不是他最后见到的作家?”悬念至今。一位能引人缅怀旧日村庄时光的客家阿婆,眼眸里净是慈爱,她离世前看的最后一本书是我的。一位丧父仅月余的高中女生,要我题字安慰那悲痛欲绝的母亲,我写下:“你有一个好女儿,绝望的女人之所以留下来,因为爱。”作者与读者各补各的人生破网,却在某个神秘时刻,卸下网罟,游憩于天地有情、万物纯念的散文水湄,捡拾河流中真善美圣之宝矿,彼此相视一笑、挥手一别。为了这神秘的、萍水相逢的片刻,为了这交会时互放光亮(徐志摩语)的一刻,我宜乎继续前行,到兰泽多芳草的人生重要路口,“涉江采芙蓉”,送给有缘人。 思及此,自行李箱取出文稿,神思极度泥泞,像猛兽打斗过的黑夜山坡。读着手稿,时间回转,人生倒带,唉!光影,青春的光影、文学的光影、哀乐人生的光影,杂沓纷至再度袭来,即使不轻易示弱的我也难免怅然。“直道相思了无益,未妨惆怅是清狂。”李商隐诗涌现,泥泞的暗夜山坡,仍有一两只流萤的微光闪烁——有时,拯救我们的竟是细微的小事。未妨惆怅啊未妨惆怅!于是那悠悠荡荡的光影竟有了不羁的姿态。是啊,世间事有益无益、是珍宝还是敝屣,岂是一时一刻、一人一言说了算?虽是寻常经历,当事者经验时已得了一份苦乐,情逝人散,旨酒既湑,我凭借留下的初胚文字,啜饮着,也得了一份情到深处情转薄的感怀。人生情事,岂有什么功成名就,到头来,说不定只是成全了三分清狂、两分清醒、一分清芬而已。 旅途收了鞭,秋渐深,跌入现实泥流之中又乏力举步了,只斤斤计较于修辞,在纸上调遣文字兵卒,决定战袍款式花色而已,主角仍蹲在情节里的阴暗角落(我也状似蹲在现实的阴暗角落)。 当此际,竟做了奇梦。 我,独游一处古迹,原木雕花建筑,颇具历史风华。不见访客,只有我,拾木阶而上,有一房原是闺阁,现改为学堂孩童温书处,数张桌上摆着书籍物品,唯不见人影,颇空荡。我见地板塌陷,只在门口张望便不进去。沿廊道,室内花木扶疏,影影绰绰,别有一股风雅与幽深之感。我欲下楼,忽见阶梯上流水淙淙,旁边一条水沟,浮着点点桂花,树影也印在水面。我沿阶小心翼翼涉水而下,忽现两男子等着我,一位赠我一枝带叶桂花,另一位赠我一朵复瓣白茶花。他们问我某则典故,我似懂非懂,嗅闻桂花,吃了一口茶花,清脆。他们又提青埂峰下如何如何,费一番唇舌解释,梦中的我顿时明白其意指“自渡渡人”。梦醒,“残宵犹得梦依稀”,记得那古典大宅终将被花树蚕食而朽坏,记得温文儒雅的赠花男子忧心忡忡的样子,也记得自己的冥顽与痴傻——故意装不懂还是真不懂,一时难辨了。 我甚少梦见男人,在这之后,一位令人厌烦的老者竟然出现在深秋梦里。 我不认识他,在现实世界。他垂垂老矣,离终点不远的样子。我与他及另一位妇人同住,这妇人似乎是管家,守护着我。我与老者的关系不明,不像家人,我们三人同在一个屋檐却压抑着一股暗潮。是个噩梦。梦中,我自桌前站起来,眼睛还看着刚写好的稿子,有几处不确定的词句需查辞书。我进老者房间取辞书,老者不在房里(这房酷似我在现实中的房间)。取了辞书回到桌前,那叠稿子不见了,不仅如此,所有放文件、札记、稿子的抽屉都被翻乱了,具私密性的文字也被读过,第一个念头是他干的!这让我非常愤怒,我的写作习惯绝对孤僻,在作品完成之前不谈论、不给任何人看,这老者的行为等于宣战。我问妇人:“他在哪里?”她悄声说,他藏匿在两墙相夹的暗角里,还在那儿藏了枪支子弹。我立刻明白,如果我的作品让他不满意,他要把我灭了。妇人说,她已秘密向外求助,有人暗中监控,若有危险会火速救援。 梦醒。因是噩梦,醒来背部略感酸痛。梦中,没找到老者,没夺回稿子,怅然若失。这股惘然之感,从梦中渗透到现实,这样的年纪还做警匪枪战片的梦,争的不是奇货是一叠稿子及“写作生命”存活与否,想来不能说没有深意。 那令人厌烦的老者是谁?现实世界里,我的写作具有绝对的自由与自主权,从不受任何评论者、编者、读者、潮流干扰,想写什么就写什么,没有任何商议妥协的空间,我认为这就是“天赋创权”。我习于这种自由,是以当梦中有人以武器威胁我,怎不愤怒? 然而,如果那老者不是别人,是我自己,连管家也是自我分身之一,这三位一体的关系,不正是数月以来心境的忠实呈现!我既不能割舍,又自囿于担忧这一场书写走不下去,替自己挖了坟冢。到底什么原因让我的心像被雾霾遮蔽的天空?从来无所畏惧的我被隐形丝线勒住了脚,停滞、张皇,以至于那莫名的存有、不可思议的巧合或者其实就是从少女时期即亲吻我额头的缪斯女神,必须用干扰、梦境留下讯息给我,要我走下去。 我到底怕什么? 怕在沙尘化的出版生态里,这一场如真似幻的情爱书写将成为过时空言与酸腐笑谈吗? 怕自己无力描述那年代两情相悦的蜜香与苦涩吗? 抑或是,怕活过了年轻时所预言的这年岁,竟回头造了一条纸上情路,仿佛再次踏入情天幻海,沉湎过深,生出留恋,自陷于藕断丝连的思维之中,终究要再尝一口破灭吗? 也许后者就是烦闷所在,仿佛潜意识激流里有一方静止多年的水塘,塘底人影跟自己商量着:慢些,不要那么快写完,留着,多留一会儿,陪我,别那么快写完,一写完,什么都没有,就得分手…… “留得枯荷听雨声”,这该是今生最后一次在稿纸上触摸爱情吧,我怎么也贪恋起来了,贪恋着水中影,影中的花开花落啊! 无意间,改变我们的,常是细微小事。 浑噩之后,我在空中有了一次奇遇。这时,秋已到尾声。 气象预报自那周起温度骤降且有雨,但那日清早天色明朗,对面山丘梧桐树还披着半身阳光,看来若有雨也是午后的事。 不知何故,我心血来潮,打电话给母亲与兰姑,邀她们坐猫缆到猫空山上吃野菜走步道,游赏山景;说好十一点在猫缆起站见,行车约需半小时,到山上正好用餐。 这条小游路线已成为我钟爱的漫游路径,猫缆虽比不上异国缆车景致之雄伟惊险,却别具一份家常的舒适感。自车厢鸟瞰山景,四季各有风采;春天赏油桐,初夏是盛放的相思花,秋芒冬樱,即使是寻常雨景,从空中骋目欣赏绿涛涌动的台湾山峦,亦有一种偕天地同游的逍遥。更何况,此一行脚无须装备、规划,上了山,仿佛到自家茶园农舍巡视,来去自在。无论偕友同游或独自上山,我已数不清坐过几次猫缆了。 兰姑迟到了,我与母站在门口吹凉风,阳光忽隐忽现。原本欲搭乘的人不多,忽地涌来一群散客,有香港口音的大叔大婶,也有讲台语的中年花发儿子扶着蹒跚老母、年轻妈妈携蹦跳小儿、外佣推着在轮椅上垂睡的老爷、享受退休生活的初老妇族——她们自有一套结伴岛内轻旅行或在地一日游的绝技,不改经济实惠、健行强身的持家本领,其势力强大到已成自转星球,独立于银河系之中。独不见孩群与学生,大概此时正在上课之故。 戴宽边帽的兰姑来了,我们随人群上四楼搭乘。我走前面,吩咐她们:“‘导游’行头前。”“导游”二字与台语“豆油”同音,乃酱油之意。旅行团轻巧用语“问导游”音同台语“揾豆油”,蘸酱油。兰姑接答:“豆豉走中间。”我再接:“菜脯行最后。”她答曰:“菜脯没来啦,菜脯在罗东。”她指的是料理三家儿孙、放不下走不开的菊姑——她仅剩的姐姐。 猫缆小旅行本是我提议的,趁冬寒未至,带一母二姑小游我私心喜爱的猫空路线,但菊姑说她需带两孙走不开,下月初才有空。我对一母一姑说我们先行出游不变,拍照刺激她。出游前,我母闪到腰只得作罢延后,便说定待下月菊姑北上,再同游。 此时离同游之约只有几天。照说,我不该临时动念邀一母一姑上山,但心血来潮即是意念乱流,来无影去无踪。即使她俩没空,我也想独自上山散步。因为阳光吗?不,后来知道跟冬日阳光无关。 依随人群鱼贯上楼,自成排队顺序,这当中,我驱使她们如厕,脱队一次。重排之后,我忽想替母的悠游卡加值,又脱队一次。待排定,离进站已不远。我只关注三人同一挂,前面后头是谁,倒没注意。 非旺季假日,站方通常允许同一挂的人单独占据一车厢。但此次导引人员做了奇怪的安排,指挥前面一男一女中年人与我们三人同进一厢,五人,够了,这就该关门,但不知基于何款“心血来潮”,她竟然临时塞来排在我们后面的一男一女年轻人,没得商量也不应商量,关门,车厢向前移动,出站上山,山之绿意扑面而来。 七个人,我没坐过这么挤的猫缆。最后进来的这两人原坐对面椅,与中年男女共坐,挤了。我请姑、母稍移,那年轻小姐移来坐我左边。于是,对排两男一女,我这排四女,分属三款关系:我与母姑三人一款,对面中年男女一款,被塞进来、面对面坐在门边的年轻男女又是一款。 车厢嫌挤,我的眼光不得不游走在四人身上。中年男子身量虽壮硕,头脸干净,神态自若,不像粗人。坐他旁边的瘦女子也是熟龄,看来两人应是朴实夫妻。细声交谈的年轻男女当然是恋人,恋爱中的人是另一种生物,貌似人类,但全身柔软放光,如置身海洋,每一动作都扬起水波。三十岁左右,大陆口音,长得清爽,拿着自拍器在狭仄车厢合影,我虽侧身看山峦秋景,俯瞰深山处那一泓绿潭,却能感受远道而来、与我们萍聚仅有三十分钟的恋侣那持续扬波的爱意。 过了指南宫站,忽然,我的耳朵接收到断续语句,男的说:“……将来,有我一份就有你一份,我绝对不会忘记你……” 回眸,见到这年轻人倾身握着女友的手,拿出红色戒指盒,清清楚楚地说:“请你嫁给我!” 女友双手掩面,泪流不止。 在海拔近三百公尺半空中,在猫缆车厢,在萍水相逢的我们眼前。 “求婚啊!”我惊讶地说。 中年大哥漾着笑,阿莎力地,对女生说:“快答应他呀!”像是爸爸口吻。 “答应吧!”跟她肩碰肩的我,也敲边鼓。 女友点点头,那喜悦泪水停不下来。男生打开盒子取出白金戒指,扶着女友的手指,迟疑应该套在哪一只手指。 “是这儿吗?”他对着无名指。 “没错,是这指。”我给了肯定。何以是无名指?据云当两手手指相合交握而屈,代表自己的中指及象征父母(拇指)、手足(食指)、子女(小指)的指头都能分开,唯有象征夫妻的无名指不能分开。是以,婚姻,是一世盟约。 我们五人为他们鼓掌,笑容荡在脸上。 “你可以亲吻新娘了。”掌声再次响起。 “哎哟,要照相啊!”中年大哥说,见出细腻了。取来相机拍下珍贵时刻,再次鼓掌,恭喜小两口。兰姑直呼我们好幸运、众人接腔台湾好幸运,见证他们的喜事。男生腼腆地说:“本来打算到山上再求的。” “那就是天地为证!”中年大哥说。 “要幸福喔!”我对女生说,时下年轻人用语,媒婆口头禅。 “一定会的!”中年女士像个阿姨,无半点生疏,对她说:“像我们,结婚二十八年了,今天还跷班游猫空。”幸福是轻而易举的,秋阳灿亮,想要与他跷班同游的人,也是一起回家的那个人。能执手走进婚姻者,比在爱情国度相遇的有缘人,多了一份夙愿。这道理,对远从西安来的小两口,应有所启发。 是偶然还是必然?我们七人同车厢,原是短暂相遇的陌生人,却在瞬间共同结出一颗清奇喜悦的记忆珍珠。这对可喜的俊男靓女把人生中的珍贵时刻与千里外的我们分享,而我们五人,长他们一辈、两辈的皆有,都是勤勉的人生修行者,有资格在婚姻国度里指点迷津的长辈,来自这样的人的祝福,重量与意义自是不同。 步出车厢,互道再见,恢复陌生人。奇怪的是,刚才瞬间迸发的熟稔与欢喜宛如亲人,难道,那是多少世以前的残影,如今在群山秋景空中一会,是往昔美善的回音。此一会,又接续了深埋心底的那份美善,继续各自流转。 “天地为证”,这四字在我脑中钟鼓齐鸣。人生苦多乐少,长途跋涉之后,能一路陪着的,也只剩天与地啊! 樟树步道秋芒摇曳,埤塘水面映着流云。不禁推想:如果我不心血来潮上山,如果一向早到的兰姑不迟到,如果不连续两次脱队重排,如果服务人员不在最后一刻将他们推进来,如果那年轻男子依原定计划到山上才拿出戒指,如果以上皆是,我不可能见证爱情酿成婚姻,见证天地有情、万物纯厚。 一股莫名涌生的温暖滋润着我。远望云空,前尘往事在心中翻腾,心中暗问:“是你吗?一切的一切,是你的安排吗?” 樟树步道途中,竹荫边木椅前,那一方小池塘开着一朵、只有一朵艳色睡莲,像肯定句。 “秋阴不散霜飞晚,留得枯荷听雨声”,荷塘虽然将残,一朵情怀未灭。 也罢! 想我今生在稿田行走倏忽三十载,活过了年轻时推想的岁数;遇见悲伤,捡拾喜悦,得也得、失也失了,该记得的忘不了,该遗忘的都已想不起来,无须再有罣碍。且不妨把种种功夫、规矩、盘算都打掉,笔随意走,像一个背包客走法,可以为一睹山巅日出而赶路,也可以为等待花开而在树下停宿。若前方仍有与我尚存墨缘的人等着,则当作留一碗秘酿,来日于水湄相逢,可供曲水流觞,浇胸中块垒;若这情怀这文字已不符时潮,留一方真情化石长满青苔也无妨,说不定生命轮回,下一世我仍是一个热爱文字的纯真灵魂,于馆藏一隅翻阅,会忆起幽幽往事,会再次感悟,在今生的开始里藏着前世的结束。 寒流来袭之前,我回到桌前,拿起笔,让“她”从阴暗角落站起来。 【注释】 [1] 沈宋:沈佺期、宋之问。苏李:苏武、李陵。曹刘:曹植、刘桢。颜谢:颜延之、谢灵运。徐庾:徐陵、庾信。 路上没有脚印 她从阴暗角落站起来。 黑暗是一种空间,没有墙壁却又无法举步。 黑暗中,人会问:我是谁?自何处来?要往哪里去? 黑暗也是柔软的波浪,将人卷入漩涡。眩晕之中,时而清楚此身何在,时而犹疑身在何方? 夜不够厚,是破的。巷弄里归返的脚踏车响起刹车声,屋后老邻在院里烧煤球备膳吹来一阵烟,野过头的孩童在一记巴掌后爆出哭声……她从破了洞的黑幕窥得别人那千真万确的人生,总归是一个字:家。她也想回家,回一个有敲锅声、吆喝声的家。继而一想,现在人在家里啊!回哪一个家?生身父母亲手建立的这个家,原是这么脆弱。应该说,她那多才多艺母亲从未想过,自己亲手砌筑的家在她死后出现裂缝,比纸糊的强不了多少。 她把头歪在膝上,静静地流泪。 也许,屋墙裂痕早就存在,母亲心里有数,只是不道破,挂上画装饰着,又是一道新墙。主卧室梳妆台边原有一幅仿作,宋姜夔《过垂虹》一诗:“自作新词韵最娇,小红低唱我吹箫。曲终过尽松陵路,回首烟波十四桥。”乃是记他偕歌妓小红乘舟返家经过垂虹桥之事。清任颐想象这才子美人唱和情趣,画了小舟中姜夔吹箫、小红低唱图:一水如带,小舟悠游,沿岸古松送风,奇石芳草,舟中知音骋情唱和,风声水声乐声歌声共成天籁,引人神往。母亲想必神游其中,遂画了仿作,悬在卧房,不无琴瑟和鸣、夫妻乃人间知己之意。后来有位同事来家见到,说这画不吉:箫声呜咽,小红拿扇岂不是要“散”了,又是“曲终”又是“回首烟波”,那颗石头画这么大,就是“触礁”,还挂在主卧室,当然要出问题。 那画收了,大约也丢了。如今想来,“当然”是什么意思?指的不就是已经发生的事吗? 但母亲从未在她们姐妹面前露出蛛丝马迹,父亲也是;该出游时出游,该上小馆时上小馆,该照全家福时到相馆拍照。然后,该生病的人生病了…… 只有一次,母亲似笑非笑,说:“我和你爸爸是‘人作之合’,能有几个‘天作之合’啊!” 两个天南地北的人,如果不是时局被划出刀口,只剩渡海一条路,又怎会共筑屋檐?但即使同一屋檐,猛禽仍是猛禽,孤鸟还是孤鸟。 母亲生她,好像生个小知己来陪伴,在两个女儿间显出偏爱。然而,孤岛上的孤鸟,并不因为两只三只就成了群,骨子里还是孤的。母亲寄情于书画,丰润了性灵,但无助于巩固婚姻基石。她以为把女儿调教成相信恩爱与幸福的人就能免除孤单,却未曾料想,早熟的孤鸟只可能成为它自己而非他人所期许的比翼鸟。 只是,“在天愿做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的誓言为何总会拨动心弦?世上难道不可能有两只天作之合的孤鸟,隔着茫茫人海相互追寻?世上难道不存在一种至高无上的幸福叫“夫妻”? 她下楼,看着墙上母亲的照片,那眼睛也看着她,仿佛有灵。 如果人走后还能有一小碎片灵魂留在家里,这灵还会痛吗?幼时跌跤,母亲曾教她把痛交给花丛或树,她看着蔷薇花瓣,心想:“痛不见了。”好像能减轻。若母亲的灵还在,会怎么看今天的事?她会说:“什么都是过眼烟云,一辈子也不过像一粒天外微尘。活着,才有故事,死了,只能是附在别人衣服上的灰尘,一拍就掉了。”她会这么感叹,还是,那一小片幽灵只足够关注最关爱的人?若是,在父亲与她们姐妹之间,母灵最关爱的人绝对不是父亲。 那么,她何必哭肿了眼,何必在乎母亲已不在乎的人做了什么? 她被自己的念头吓了一跳,这是她从未有过的想法,把父亲从四人一体的家庭概念里分割出去,仿佛死的不是母亲,是他;活着的是已远去的人,形体消殒却仍活在屋檐下、居室里、花丛间。 她去院子摘了几朵初绽蔷薇供在茶几上的小花瓶,陪母亲的照片坐一会儿。母亲爱李商隐诗,曾据诗猜测义山是诗人中稀有的喜爱蔷薇花的男人,写春日情思《日射》有句“碧鹦鹉对红蔷薇”,悼亡妻《房中曲》首句便是“蔷薇泣幽素”,母亲没福气遇见为她“愁到天地翻,相看不相识”的鸳鸯知己,人死情逝,这是红尘律则,焉能奢望还存有结发夫妻的情怀,母亲若有灵必须接受,她也必须接受。既如此,她不要用悲伤与愤懑的情绪编成座椅让母亲那一小片灵魂如坐针毡,她要用花,用诗的想望,陪母亲流连在芬芳里。 但是回房之后,她对札记本倾吐的文字却有愤懑之气: 暴雨之后,贪婪的鬼,霸占每一扇起雾的窗。我认识他们吗?不。我在他们之中吗?不。 今天的城市充满波德莱尔式的欲望。煽情且廉价,大量制造渴望消费的嘴脸,他们用沾满肉屑的獠牙接吻,或倾吐胃部的废气。波德莱尔至少有一种高傲的邪恶,在肉体废墟上种植姬百合。而他们更接近蛆。 我总是很努力想成为他们的一分子,领取集团识别证,然后大摇大摆地走在街头,假装很幸福。我总在最后一刻唾弃,从人群中挤出来,用力保护嵌在枯柴似身体上的一点洁癖,找一个黑暗角落擦拭微光。像小时候迷信一句咒语,以为躲入黑暗的衣橱内勤念咒语,将看见手指头出现火焰…… 在午夜开门的声音响起之前,一切已恢复正常。 路上没有脚印,而她已走过。 残梦 残梦总在每天早晨下床叠被时浮出脑海,伴随一些跟现实生活有关的讯息,譬如今日该读的书、该整理的家务、该写几封信、该到杂货店买民生必需品、该把室内植物搬到院子吸收雨水……叠被时,这些事先设定的讯息会纷然涌出,然后昨晚残留的梦境像害羞的小童躲在每一桩讯息背后鬼鬼祟祟地现影:发生于灰暗高空的死亡断片,一辆雪白的小汽车,粉碎的场景带着深藕色的凄凉……脑子像一部庞大机器轰然开动,在它尚未能精确地辨认现实与梦境的混沌时刻,残梦如一朵朵脱离时空的昙花。 完全清醒,是煞风景的。 所以,活着的乐趣在搜索内在的神秘历险经过。 有一段残梦是关于逃亡。无星月的黑夜,一栋高耸建筑,每个窗户伸出大丛芒草,庞大的废墟,失去记忆与历史,更适合野鬼栖息或厌世者借宿。我躲在顶楼空旷处,狂野的芒草丛在我四周舞动,我似乎在等待远方出现灯光,因为一起流亡的同伴暗约突围之后他会以灯光告知。 没有等到灯光。同伴离我而去,梦中知道自己置身危险之中。 我似乎分心去感受黑夜无边的温柔,以及废墟轻轻晃动所带来的奇异感。也许,晃动是梦中的想象,置身被遗忘的高顶,反而安顿下来,没有迷惘、慌张。醒后回想,那感觉之所以迷人,因为贴近了生命的气质。人,顶着姓名与形貌在被囚禁的时空一片片垂老,然而不能禁止灵魂回到它隶属的地方偷偷栖息一晚。 不管我驾轻就熟地用什么样的技巧让自己活下去,而且容光焕发地活在每一个标记清楚的日子里,有一种感觉一直不灭,仿佛这一生只是倒影。 我无处可逃。 文字相思病 札记上有一段描写: 恋着自己的札记本,想不断与之缠绵的文字相思病。是的,文字相思病。 在形上世界赤足漫游,遗忘形下世界像菜市场般喧哗。时间有一点甜味,每一分每一小时,我像牛一样被蔓延的野草吸引,时间像野草,牛衔它、扯它,嚼。不知不觉向青草蔓延的方向提步,又衔它、扯它,嚼。踩入灰色泥洼,有时是粉红色陷阱,不可自拔。 牛流泪的时候,也是任劳任怨的。牛流泪的时候也有一点高兴,它发现自己的泪珠比谁都大颗。 “想不断与之缠绵的文字相思病”,如果把文字替换成一个名字、一本书、一段憧憬的情感也是通的。她的札记隐藏性太高,除了述及家事因有称谓易于辨识之外,关于周遭人物情节一律以英文代号标示,问题是,有的依英文姓氏首个字母,有的依名字字母。这些跑来跑去的二十六个字母,会让读的人心浮气躁,终于放弃追探隐情。或许,这也是她的性格特质,习于洋葱式包覆——不是一层层剥开,是一层层包起来。她的札记当然不是写给他人看的,即使是写给自己——日后的自己,也这么全副武装。 譬如,关于个人的艳情、一次噩梦、一段文字,她记着: 那个噩梦是在一种诡异氛围中冒芽、形成的。前阵子,我在札记中记下一段关于某人的文字:“他是预言者手植的一株多肉植物,吮吸热带女人的泪液而壮硕。黄昏时,一只瘦狠的乌鸦飞来,啄破肉身,才发现除了割舌的绯闻,他已一无所有。预言者为他立了碑:‘凡是艳色的故事,我必交付黑色掩埋!’”这段文字像活菌,繁殖自己的后代,自作主张地对我进行体罚。 她描述梦境,细腻精致,再无一字提及他是谁、热带女人又是谁,写完梦境之后,继而自行评析: 我除了感觉噩梦留下的酸痛之外无法解析它要向我倾诉什么。如果说,它仅仅只是借用了那段关于“多肉植物被乌鸦啄破”的文字而自行“快乐地”去创造一个完整的“噩梦”作品,再乐陶陶地交作文给我看的话,我是可以给它一个解释:文字本身汇集了所有使用过它的人的智慧能量。这些总体能量以神秘的方式继续储存在每个字里,等待一个纤细度极高的人(使用者)拿出他自己的能量去与之汇合,引爆更强的发动。我回想,当初随手在札记上写下那段文字时,原本从具体人物“他”发想,写下“预言者”以后,便被驱动继续写下“多肉植物”……接着脑海里有许多画面、景象喷泉而出,此时,我的撰写已与具体人物“他”无关,是被文字本身驱动了,去寻觅与它相配的另一个文字知音,我进入/参与了它们的磁场,后来因必须“回到现实”而中断(好像“关机”!)。然而,那座布满能量的场域不愿关闭,它们航入我的脑海,渴求继续暴动。 如果是如此,我应该庆幸自己拥有开启它们的能力,反过来欣赏那篇“噩梦”作品,像山峰欣赏在它身上踏歌的古老灵魂们! 如果不是如此,那么就矮化到心理分析诊疗室里,像一个害病的、神经质的女人,开始一层层剥洋葱(像所有俗体凡胎的人做的那样),倾吐诸如此类的细节。 我不会这么做(包括在自己的诊疗室里也不会),我宁愿等待到火葬场时对兴奋的木柴们说,叫它们吐出更多火舌,也不愿在活着的时候提一个字。 我往前翻阅,果然看到一行记录: 他是个害了病的人,茫然追逐空气中的胭脂味,他缺乏一种质感,于滂沱大雨中犹能吟啸徐行的气度。他习惯在绯色浓雾中行走,永远到不了高山上的皑皑雪峰。他是预言者手植的一株多肉植物…… 也许他是一个耳闻中的人,也许曾在错肩而过时与她有过短暂相望。不论如何,“他”在她的文字记录里不是被保留而是取消,只留下一道幻影。没有时空、人物、情节,只有感觉。即使日后她自己重看或是他人阅读,能恢复新鲜感的,仍是那株被冷藏在文字里稍纵即逝且变化莫测的感觉,而不是杯碗瓢盆能盛装的具体事件。人,各有活法,她找到自己的藏身之道,找到能判定存在或不存在的滤网。 如果不是从她口中听闻事件、情节,即使是对文字具有高度解析力的我,也很难不在迷宫似的文字歧径中迷路。我了解她,故能涌生一种直观能力去感应她设下的谜语。文字是清澈的湖面,能让临水自照的纳西瑟斯化成水仙花,文字也是魔镜,眉间眼底的一抹愁颜一旦落笔,表面上看似徜徉于山水清音之中解了猜疑、释了愁怀,实是置身于瀑布之下,抽刀断水水更流。 “想不断与之缠绵的文字相思病”,我感觉,那“文字”指的是他们之间鱼雁往返。至于多肉植物,我怎么翻都没翻到嫌疑人等,后来猜测,可能暗指她父亲。显然,她冷眼旁观情爱世界里繁忙的旅客,有了自己的评论。 日子要往下过 去年毕业后留在南部念研究所如今转而拟出国深造的姐姐搬回台北,为赴美做准备。家里那股沉闷的气氛被打破了,多了些不相干的东西却适时制造了可喜的噪音:譬如,一只雄鹦哥发出聒噪的叫声惹人发噱;没放稳的箱子掉了地,里面的小瓷偶滚出来断了手脚;没关紧的后门被风吹得砰一声;急性子的姐姐跑进跑出啪嗒啪嗒的拖鞋声……她暗暗听着,久违的家居感觉竟回来了。她姐永远不知道自己是个很能制造存在感的人,当然也从未察觉,这个妹妹站在她的对立面,像一抹安静的幽影,在旭日东升时随风消隐。 母亲忌日那天,风雨飘摇的家又触了礁。 那日,父女三人上坟祭拜,又到佛寺诵母亲生前喜爱的《金刚经》,用过素斋方才返家。难得父亲与两个女儿坐在客厅藤椅上话家常,话题从国际情势诡谲多变对我不利,国人当思庄敬自强、处变不惊,家乡婚丧旧俗,年轻人须立大志做大事,叮咛姐姐出国在外须多方扩展学习,朋友介绍新店有个房子可考虑投资,咱们这房子年久失修也盘算是不是整理一下……漫无边际开展,正是温温润润仿佛妈妈去厨房切水果马上会出来加入谈话那般熟悉的亲情流露的时候,父亲竟刻意停顿,接着叹一口气,沉着声音说:“今天很圆满啊!” 如果没有往下的话,可不就是一个圆满的晚上,她几乎可以不计较之前的事,当作什么都不知道。然而,父亲往下说了:“妈妈到极乐世界了,我们也应当收拾心情,整顿整顿,日子要往下过,总要像个家啊!” 她立刻听懂了,不作声。姐姐听不懂,继而明白,脸立刻垮下来。 父亲尴尬地说起服务的单位里最近人事倾轧,几派人马斗得厉害,身为主管的他心力交瘁,每每感到身体吃紧,着实需要有个后盾照顾身心,分忧解劳,你们都大了,转眼也要…… 话还没说完,姐姐站起来:“你一定要在今天说吗?有那么急吗?”说完,头发一甩回房去了。 父亲转而也起了情绪:“你这是什么态度,嗄?” 她低着头,不敢看姐姐也不敢看父亲,只听到父亲浓浊的呼吸声中似乎夹带叹气、哽咽,点了一根烟,不知是说给她听还是说给墙上的照片听,声音柔软多情:“我对你们妈妈算得上仁尽义至,她临走前要我再去找个伴把日子往下过,她这么好的人这么早走,何尝是我愿意的……” 父亲也回房去。只剩她,不知该怎么感受这突发的状况,丢给她这么辽阔的夜叫她怎么卷收?两只手无意识地抓着被蚊子咬的小腿,都抓出血了。抬头看着妈妈的照片,依然是那抹不问世事的浅笑,泪又流下。 “把日子往下过”是妈妈说的?她更惊讶了。妈妈为什么这么说?“临走”前不是应该叮嘱忠贞度吗?难道妈妈也有她不了解的一面? 次日,父亲找了机会对她说,确实有这么一个人,年纪差他一截,不嫌弃他,是另个单位的公务员,看起来温婉柔顺,能一起过日子的。 父亲对她说这些,大约是要她去疏通姐姐的意思。她从父亲的话语缝隙推测,他们可能在母亲罹病后期就认识了,在那段艰难时期,父亲暗地里有人排忧解闷,彼此应该都有默契会走到这一步。 这让她的内心非常痛苦,觉得妈妈这么优雅娴淑的女子,人生走到最后竟如此狼狈,人家等着她咽气。 她在心里大喊:“你不要再说了!你不要再说了!”但终究未发出一语。 父亲上班去,她面无表情地对姐姐说:“他们应该会结婚。” 姐姐对这事反应强烈,不能谅解父亲为何那么急着成家,又不是家中有幼儿急着找贤内助,为何不愿与女儿过几年相依为命的日子?好像母亲前脚一走,他就盘算拉个人进来补位。“幼儿”这两个字点到重点,她告诉姐姐,父亲心中应该还有想望,想生儿子传宗接代。 “那我们算什么?”这一想,姐姐更气,大叫:“女儿就不是他的种吗?”随手摔了一本书,反问她:“你怎么都不生气?木头人啊?” 她正要回嘴,忽见姐姐趴在桌上抽泣,惹得她也垂泪。 姐姐与父亲冷战,家里又恢复铅块般安静——底盘压死了蚁窝虫穴的那种死寂。她夹在中间分外难为,写了一封不清不楚、不轻不重的信给远方的人略抒隐情: 擅长阅读讯息的人,可能比较辛苦。敏感、警觉、神经质、多思、易惊惧……说不定这些都是远古蛮荒时代,人类的生存面临危机时,被开发出来的特异功能。我的意思是,无论从哪个角度看,人类的体形与求生能力都无法跟旷野、森林、草原上称霸的动物比拟。因此,人必须加速开发特殊能力,跟犬学习嗅觉、跟豹学习速度,以求生存。然而,人类已不需要在野外拼搏,这些能力带进室内,无助于获取幸福,反而徒增堆积如山的讯息与记忆。 人可以改造自己吗?只要在记忆的几个关键区加装螺丝钉,锁住,血腥草丛可以变成西天晚霞,某桩隐隐作痛的事件接在某个从报纸社会版读到的惨剧主角身上,不再是自己的了。不必记住那个人是谁,反正是陌生人。 然而,在意念传输的世界,会不会因为有人擅自在自己的记忆加装螺丝钉,把不想保留的记忆传输出去,却导致另一个不幸被锁定的人,必须承接那份记忆——亦即是,他必须在现实上经验那份记忆的实况,体验原本不该属于他的痛苦? 没有回信。人间无味。 忽然,姐姐要她收拾行李一起南下,与几位好友结伴环岛,一副要带她离家出走的态势。 她留纸条给父亲,姐姐一把撕掉:“干吗留,让他找呀,这样他才记得还有两个女儿!” 在火车站,她给父亲挂了电话。虽然内心尚未决定是否原谅他,但她也不想惩罚他。 “日子要往下过”,她不时想起这句话,心里觉得好难。 行旅残句 一些片段灿影如微风拂面,我不想言语,但愿从此哑了倒好,只想记下来。 她在札记上写着《行旅残句》。 1 在陌生乡镇,或是行进的列车中,窗外流动着人生的倒影,我安静地看着,忘却自己,那些美好的幻象便慷慨地向我奔驰。有时是在自己熟悉的街巷上,刹那间神魂出游,看到现实世间上叠印着另一方世界,我亦暂忘自己,与之偕游。 我的眼中没有什么人,只有驿途的风景,一些秋天,一些冬天,还有几盎司的春。 整个人生对我而言,是一巨大的幻象,我游玩其中,像一个意外闯入的旅人。 2 假装独自面对阿里山的日出,喧嚣的游客,当作早晨的落叶。 孤独地面对日出,那万丈光芒皆为我一人而伸展。印度奥义书有言,当你凝视日落或山崖之美而发出“啊”的赞叹时,你便融会在神性之中。想必,凝视日出亦是如此。空气湿冷,浓雾盘踞远处大山,海拔三千公尺,记忆与血液凝结的高度。知道身在此处,但不关心自己是谁。(在一切的峰顶,众声沉默。) 贩卖樱花茶、高山甘蓝菜、吉野樱蜜果……来自都市的观光客,贪婪的购买欲已经发作了。我厌倦她们,又找不出理由脱离她们。在表面的亲昵关系下,我渴望一个人远远地走开。我不想交谈,议价樱花茶,我不想看到人,只想一个人安安静静往高山清晨任何一条陌生的山路无目的走去,让崇山峻岭的伦理关系重新回到心中,像小学时候,一个人走入山林内,从白昼走到黑夜,不必告诉任何人,我是谁。 3 不像夏天的傍晚,怎么连季节都失去骨气,温温吞吞。 被遗忘的深山野路,夜完整地黑着,纯粹且没有杂质。芒草与野风狂舞。远近无人,只有我,安静走路,像一个未涉世的童子。 走到一个无人所在,我听到自己对群山大喊了一声。 4 他们去访友,我独自踯躅于小镇街头。遇雨,三两滴打湿旅人的衣裳。忽遇一群披麻者肃然列队,为死者送行。我快速走开,近乎落荒而逃。语言不通,欲问路觅食不可得,如在异国。于是,随便找一处树荫躲着,看草地上被遗忘的风筝,雨潸潸然,追随一条流浪的狗。 5 我的生命会停顿在哪一个黄昏,还是凌晨?在草茵上,抑是花色陈旧的床榻? 我最后听到的声音是人的哭喊,还是暴风雨拍打玻璃窗?无人察觉,没有葬礼与讣闻,没有墓园与石碑,我将不必忍受圆锹的噪音,以及冗长的送别。那么,火焰是应该感谢的,让人平静地消失,既不绚烂亦不平淡,照着孤寂的原意,有着美好的死亡。 我活着时,不信任人,不信任人所承诺的信约,不信任荣耀,亦不信任欢腾与幸福,只欢喜躲入无人的房间,写字写字以及写字,只信任写字带给我欢愉,像永恒眷顾我的美神,降临面前,抚慰灵魂,我们交谈,如恋爱中的情侣,没有厌倦,不存在背弃。我不曾在人的身上找到爱,比这更恒常,不曾发现哪一种信任比这更坚固。若能如此,此生被遗忘在月夜里,又何妨? 6 阳光很短暂,轻度台风的雨幕很长。像灰毛线堆里的一截红毛线,我的意思是阳光。 骑车至镇上,田园风景像一幅水彩画,大块阴天,不择手段的画法,乌云使力遮住挣扎的阳光,遂形成饱含水汽的角力状态,像天神决斗。这种力量有点眼熟,可惜自己对画不够熟,克林姆、米罗、马蒂斯、毕加索、梵高,我喜爱的多是——怎么说呢,像荒凉墓园底下的灿烂的那种。 直觉。感觉。美觉。觉是醒悟的意思,一种存在的力量直接流通于双方,达成美的融合。 7 早夜,云朵围着一轮圆月流动,如一朵倒开的白牡丹。花凋后,一绺乌云移来,嵌住圆月,看来像一只海盗眼睛。 在天上看顾我们的都是天使吗?会不会也有恶意的眼,巴不得我们这一生困在陷阱里化成枯骨? 8 古松下,木椅被光阴洗旧了,我憩坐其上,不愿想过去不敢想未来,像一张搭在椅上的褪色绣毯。 9 来自马来半岛的同学对我说:你看起来像一朵magnolia.花艺社的朋友说,那是木兰,又叫辛夷,一树繁花,花落之后才生叶,喻高尚的灵魂。“辛夷车兮结桂旗”,少司命的座车,言之有理。 在山径行走,忽然看到一棵绽着乳白色花朵的大树,昂扬高壮,遗世而独立。我仰望它,站在树下,有点想泪。无法解释泪意,来自于自然的抚慰总是这么突然又猛烈。木兰,含蕴着诗与爱、爱与追寻,在乌云盘踞的天空下,以纯粹的乳白展现意志,等待一个知音。 10 在旅行中,我希望离人群远些,无须交换姓名及沾染灰尘的故事。不要充满幼稚的尖叫声,不要不停地摆姿势拍照,我厌倦拍照。我想,孤独是一种稀有的宝石蓝,只有沉默之时,我才能感受到它在我体内发光。 如果可以,孤独的旅行比较适合我。虽然今天已经降低到最少人数——只有我与她,仍然觉得嘈杂。她,把整座人世的灰尘带进来了,以她的主观认定走很长的路找一家餐厅对我较好,想很多话题跟我讨论才不会无聊,每天赶路“捕猎”很多景致才算不虚此行。这不是她的错,她是善意的,即将远行的人,把“每一天”当作空皮箱,塞得满满的。 她只认识我属于现实的那一面,完全不认识我喜爱僻静的另一面,我渴望在旅行中跟自己相处,六亲不认,像一个僧。 就算有一个亲密的伴侣随行,我也希望彼此若即若离,去恢复自己。毕竟,旅行不是观光,观光是寻找人群,旅行正好相反,它寻找自己。 11 渡桥边,那一棵老樟树张着细密的叶,像绿瀑布,我想象在狂风的日子,他独自舞蹈的样子,那必是他最美的时刻。 美亦如此,不为了功利,只成就自己的艺术目的。 12 古寺,松林之间。 香客拈香朝拜,抽签,照相,有人高声谈话。小贩兜售祭品。 一只鸟飞过。 我站在廊下,觉得它是今日唯一得道的。 13 游客挤在大殿内,仰观释迦本尊如来佛跏趺坐像,解说员正在说明历史源流及美学造诣,由于口才不佳,说得糊里糊涂。我没多大兴趣,开始看来自各地游客的脸部表情;想笑,一个个如被从床上铲起来的孩子,脸庞惺忪,有点痛苦的样子。继而觉得自己这样暗地取笑别人甚不妥,但又想起张岱那篇《西湖七月半》,首段就写:“西湖七月半,一无可看,只可看看七月半之人。”把七月半赏月之人分成五类,一一调侃,还说杭人游湖,早上十点出门傍晚六点返家,“避月如仇”,还赏什么月呢?暗想,张岱若在此,一定也跟我一样偷偷地看游客表情吧!只不知,若我与他四目交接,他怎看我,我怎看他? 挤出殿外,观青松映入湖中的倒影,远处绽放火焰之花的凤凰树,像滔滔红尘向如来佛招手。现在,这位置变成,我背对如来观湖赏松,如来观我背影。 忽然想起《六祖坛经》所云:“应无所住而生其心。”大哉此心,无所执着,无所沾黏,无所围困。 我想,湖中也应有一群蜉蝣学生围绕一师,蜉蝣师指着湖岸上的世界,正叨叨释义“应无所住而生其心”吧! 14 连日追车赶路,竟得怪梦,记之如下: 笔直的路,黄褐色路面,没有树。一辆车急驶而过,我追赶,尽最大力气奔跑,喘息着,恐慌着,但没有喊叫,终于赶上车,以危险的姿势跳上。车上的人愉快地谈话,没人发现我。顷刻,这车变成一列火车,拥挤,坐满乘客,所以有灰暗色调之感。我与两个女人面对面而坐,她们喋喋不休谈话,我沉默。接着,她们说出秘辛,令我惊讶——类似被蒙骗许久终于知道真相的感觉,使我极度愤怒,但梦中未说明何事。这愤怒的感受十分强烈,我起了决裂的念头,遂站起,独自下车。她们没发觉我的行为。我下车时,带着一种弃绝一切不再回头的意志。 下车的地方是座依山而筑的小城,不知地名,看见石阶、房舍,没看见人。我走路,一眼看见有一栋旅馆,立刻知道可以去投宿。行走中,迎面走来两名妇人,我虽知道旅馆位置却想打听有没有更好的选择。她们很和善,说出一个女人的名字,还说她们刚来时也是住她那儿。我放弃旅馆,去找那名女人,因为她们提到她是个书法家。 我坐在桌前,等待她出现。桌上放了文房四宝,我拿起笔在纸上写:“我不会写字”,有练习的意思。由于坐着,我看到自己身上佩戴一块结着长穗的白玉环,似沁过的羊脂白玉,有着流动的雾色。我像调皮的小学生,一面玩赏古玉一面端详毛笔,心情颇佳。 她出现了,身量高大壮硕,极严肃。我立刻知道她是非常了不起的书法家,此时的我不是来投宿倒像来拜师学艺。她看一眼我的字,没说什么,但我明白字写得太丑了,心里很自卑。 接着,她说:“写字之前,先在纸上呈现所有字形,再下笔。”我立刻知道这是诀窍,亦即是,非一字一字写,而是先在纸上设想其全篇形势,再笔随意走。正当我要练习时,她取来一件形似短披肩的“肩枷”,套在我肩上,很重,手几乎举不起来,连肩膀、背脊都因承受重量而隐隐作痛。她要我继续练字,她说:“你会忘掉肩膀上的东西。”梦结束。 15 梦境似乎再现,今日车上坐法颇类似昨日梦中所见。她们玩倦了桥牌后愉快地谈话,我坐在隔座,闭眼假寐。话题转到感情,麻雀式聒噪,我从对话中判断姐姐应该有男朋友。有人提到爱情与面包应如何抉择,各抒己见,一人说个性相合志趣相投最重要,一人说门当户对,又有说优先考虑信仰相同,有一人说经济稳固最重要,“贫贱夫妻百事哀啊!”这话引我一惊,如此直白,立时有嫌恶之感,但想起昨日梦中已翻脸下车,此时不必再有此举动。有人问姐关于我,姐毫不掩饰说:“难啊,我看我们家要出尼姑啦!” 旁人说:“你这个姐姐嘴巴怎这么毒啊!” 姐答:“想追她,一定得高才行。” “身高一八五?” “长那么高浪费,又不是要换电灯泡。才华要高,她眼睛长在头顶上呢,别以为有几个臭钱她就跟你走,我们家好歹也是个书香家庭。” “那你呢?你眼睛也长在头顶上吗?” “没,我长这儿,肚脐眼,有个温饱就行了,有才华的太冒险了。” “冒险不好吗?” “屁啦,要冒险我去当水手,干吗结婚?” “娶你的那个人冒险。”有人挖苦她。 “他不是冒险,”姐答得干脆,“是找死啦!” 姐把她们都逗笑了。 16 她真的有个男友。火车上,她给我看照片,对我说,拟在中途下车造访他家,次日再双双赶来海边会合。 “你别讲,我还不想让爸知道。”她说。 “为什么不能跟女儿过几年相依为命的日子?” 她曾这么说,现在想起来甚觉讽刺。为什么要说连自己都做不到的话?我几乎想回家。但又不想独自面对……面对什么?我自问。 面对他与“那个人”难得可以共享的“假期”(我猜测),面对他因我们不在家而放松的轻快神情(我猜测)。 我感到气愤,一想到自己被视作多余、累赘,真想决绝而去;又觉得软弱,好像快被风吹走,我需要一个巨大的心灵拥抱我! 为了不让旅伴感到对我照顾不周,我鼓起精神学会她们教我的从救国团活动学来的团康歌,其中有一句:“风的一生就是注定流浪。” 17 梦到高大的莲雾树,累累的果实长得很特别,竟像葡萄串,果实又肥又红,好像一户完整的人家。 可是,我相中的果实都插了一条细电线,接到短篱上,会触电的。 或者,就这么坐在树下喝茶,看一阵野风吹过, 吹落一两粒瘦小的柿子,滚到我的脚下, 或者,我就捡起最小的那粒,拿给你觑,说: “瞧,我落了这么久,你也不捡我起来。” 那人在雨中撑伞,与我一样,站在街道两岸。那个人此时捻灯欲眠,与我一样,想象一处屋檐。 18 写了长信,末尾提到家中气氛,寄出。听到邮筒内“咚”一声。有点后悔,但来不及了。途中瞥见一棵无主的柿子树,挂着小红柿,得句:“百千个柿子如鲜红嘴唇,述说百千个萎落的故事。” 19 今晨醒时,见到浑圆的日。 其实是被日惊醒,真喜欢这种感觉,仿佛有个爱你的人,一早等在窗外,不敢贸然叫醒你,只好红着脸等着。能这样开始一天,真好。 我告诉她们,有点中暑,我想在这附近清凉处走走就好,不随她们去访胜。 带着《离骚》——不知怎的,出门前竟想带一本难懂的语言难念的书,镇压这次旅行(下意识觉得不应该太快乐,戒备森严的古语言让我有躲入岩洞、不畏逆贼偷袭的安全感)。 走一段路,穿过杂木林往河边,避开戏水人群,有一处清幽所在,水声淙淙,宛如空谷溪流。我相信人的内心也有如此的一块净土,那么纯净,宁谧,不染。 拣一块河边大石坐下,正好可以把脚泡在冰凉的水里,立刻消了暑气,宜乎诵读《湘君》、《湘夫人》。 “君不行兮夷犹,蹇谁留兮中洲?”湘君啊您为何犹豫不决,为了谁在洲中徘徊? 我听见自己的声音毫不胆怯地依附在诸神的恋情上,抑扬顿挫,遂感觉到一种时空交错的迷茫,因吟诵古情歌而觉得自己的情感也古老起来。 “帝子降兮北渚,目眇眇兮愁予。袅袅兮秋风,洞庭波兮木叶下。”湘夫人已降临北边水畔,我极目远眺却不见,心生忧愁。秋风微微吹来,吹皱了洞庭湖波,也吹落了树叶。 湘君与湘夫人,终究没来。就像所有的痴心情迷,所有的等待,最后都是在水一方。 20 在海边。分配的结果,我占有一间单人房。他们(包含姐姐的他,一个强壮爽朗、没有阴影的人)露出不好意思的表情,好像把我丢弃一旁的样子,其实是多虑了,姐姐适时说:“我这个妹妹有时候阴阳怪气的,随她随她!” 他们到海边去了。我在廊下远望夜晚的夏日大海,海浪声在风中低吼,又似召唤。沙滩上嬉闹的人群,奔跑着,好一个快乐的世界。回到桌前,打开札记本,这是我的梦土、我的海洋。 忽然想起徐志摩的《北戴河海滨的幻想》,首句就是:“他们都到海边去了”(难怪刚刚写下时觉得句子熟悉),“在此暂时可以忘却无数的落蕊与残红;亦可以忘却花荫中掉下的枯叶,私语地预告三秋的情意;亦可以忘却苦恼的殭瘪的人间……”连用二十三个忘却,充满幻想、呓语与梦话,好像乱针刺绣,把好好一个天地扎得千疮百孔,兼具颓废之美与无法排遣的虚无情绪。 哪有人这样写文章的!想必精神上正在受鞭子,此时却深获我心。 昨晚的梦境很怪诞。 有个女人忽然出现,削短头发,不高,脸是圆的。旅游性质的,有别人随行。忽然,那个女人出现,与我在一起,户外的住宅区像原始森林,我们到处逛,附近景致像长江三峡(我不知道长江三峡是何面貌,但梦中觉得是),两岸绿茸茸的崇山峻岭,滚滚江涛奔流而下,水色黄浊,水流汹涌,颇令人畏惧。 接着,在一座石桥,我们倚栏而站,突然看到很多鸟,凶猛之鸟,石桥两边都是原始森林,树木高大,有蛮荒时代野性未驯的傲姿。那些鸟有大有小,或低掠而飞,或栖在树上,或在地上踱蹀,一律是黑油油的羽毛,宝蓝色尖喙带勾。那种蓝非常奥秘,绝对不是人可以调配出来,我记得非常清楚却无法找到相对应的色泽去形容,它的亮度与质感接近完美,既压得住黑油油的羽毛颜色又不至于太亮而使蓝色变得缺乏质感,蓝色要是太轻薄,简直像火葬场停尸间的瓷砖。要是太重,又缺乏帝王相。鸟的眼睛是鲜黄色的丹凤眼,没有眼珠。好美的鸟,栖在砰砰然鼓动的高大野性森林。大概是黄昏已尽夜幕初垂的时刻,那女人说,这些鸟对人有害,言下之意会有生命危险。 我背倚石栏杆,怀抱一个孩子,不知是谁的,孩子嘻然在我怀里取闹,把我往栏杆外推,我几乎坠桥,桥外不远处一棵高树上栖了一只庞然黑鸟,见状扑来,企图叼我的衣领,我差点被叼走。惊魂甫定,我把孩子赶下来,以严厉的口吻训斥他,我真的生气,不准再胡闹!很像一个资深妈妈。 那女人说,这种鸟非常凶猛,我问她如何防治鸟害?她说,先躲起来,保持安静,伺鸟飞过、走过,猛然用手电筒照它(像开枪一样正中鸟身),它被强光一照,立刻坠地而亡。手电筒出现了,我们屏息藏伏,迅速射光,果然照死很多只。这时,死鸟变化了,结成圆球白羽毛,有纤维感。梦中的解释是,死后从腹部往外翻,露出黑羽下的白羽,鸟身结成圆球,尖喙与黄眼皆不见了。地上好几球鸟尸。接着,类似竹篾编的圆筒形篓子出现了,她与我一起把鸟尸捡入篓子,我提一篓,内有三球,她挑两篓,里面亦有几球。我们走着,那篓子不重,走到沼泽边,把鸟球丢掉,我质疑丢在这里妥当吗?她说天明后,有专门的清洁人员会来载走。 梦结束。非常完整的情节。这种经历在现实中碰不到,我的梦总带我去探险,好像夜空中有一个主掌我的梦的梦神,带他钟爱的孩子去旅行。 但是,他没告诉我,鸟,是什么意思?难道必须去问弗洛伊德吗? 我的心啊! 旅行归来已数日,没有信,每到邮差送信的中午时分就提高警觉,只等到群分享溯溪惊险的信,没有他的。 怪异的鸟梦是预言。今早,姐姐带回来的雄鹦哥飞走了,它啄我的手,一痛之下松手,它逃入树下,又飞到邻家花台,终于消失。 以前,家里养一对爱情鸟,某夜梦到小鸟飞走,天亮后果然发现院子里鸟笼内只剩一只。无法解释梦与现实间的呼应,我们清楚明白所掌握的世界好像只是众多世界中的一种,能估算的时空也只是众多时空之一而已。而世界之外另有世界,时空之外另有时空。人的感知、演绎无法脱离时空法则而来去自由,如果不透过他者传递,我们无法得知同一天内地球的另一端发生了什么。如果不透过时间法则,亦无法预知下一刻会发生什么。 这非常有趣,人囿于能感知、推衍的世界所提供的材料去拼贴自己的生命图谱、追寻真实、获得意义,这些,是否只是片面的呢?换言之,连我们拼贴出来的生命图谱都可能失真,因为,我们缺乏全知的智慧去解读手上的每一块拼图,只好连续性误读,在局囿之内微缩到更狭隘的框架。如此说来,何来所谓“真相”呢? 但我没梦到那人,他在哪里?是否也飞走了? 我的心啊!你在企盼什么?为何不安像山里的野鹿? 她显然是在一种游离的心情下写出: 用文字织一口网袋,装路边采的 迷人的小奸小坏,几颗多情种子 支离破碎的身影。 假装自己信任人生, 假装信任永恒不灭的真理, 假装自己从未将他装入网袋。 定局 她赫然发现母亲的照片被取下了,想必是她们不在家那期间的事。之前,很不习惯客厅墙上挂着母亲的遗照,现在,也很不习惯没挂。总归挂的时间不算长,取下时,墙上没留下痕迹。 那么大的框,收到哪里去? 她不动声色,找到一张小时候去相馆拍的全家福装了框,挂在原来那钩子上。挂不到一个钟头,取下了。想起母亲曾说:“做人不要小鼻子小眼睛,只会使小奸小坏。”跟自己爸爸怄气,想来也不是什么英雄好汉。 信来了。 薄薄的一张纸,寄自她曾从火车车窗远眺的滨海平原。他行文匆促,说暑期颇有些难解的琐事兼需打工,迟复了。从信中略感她为家事烦恼,“哀哀父母,生我劬劳”,要她敏察父亲之心,勿纵容自己的感受,勿有恶言,“言语要滴落如露,如细雨降在嫩草上,如甘霖降在菜蔬中。”家和为贵,若郁抑难排,不妨试着祷告,“我所投靠的他,是我的盾牌,是拯救我的角,是我的高台,是我的避难所。”信末附一张宣纸黏贴在硬纸上,朱红印,“顽石亦点头”,是他闲时拿橡皮擦刻的,与她共勉。 她只差没将信揉成乒乓球丢到垃圾桶。 “什么叫勿纵容自己的感受!什么叫顽石亦点头?什么叫共勉?我错看了,这个人怎么一点都不能体会我的心?” 这阵子姐妹难得感情融洽,联手给父亲喝“冷开水”。但她又寻思姐姐出国在即,若怄着一股气漂洋而去也不妥,声色之间便有软化的意思。父亲察觉到了,托人采买各种出国必需品,最重要的当然是一个“大同电锅”与御雪衣物。那个“人”是谁都不说破,反正大家心里有数。父亲不知是哪根筋又绊到了,操之过急,说趁姐姐出国前,安排一起吃个饭,大家见见面聊聊天。姐姐消了一半的气又胀起来了,赏父亲两个字:“没空。” “去吃个饭又不会怎样,你都要出国了,别让爸为难。”她劝姐姐。 “要吃你去吃,这个饭我吃了会吐出来!”姐姐说完,忽然张开手臂拥抱她,“妹,我不在,你一个人撑得住吗?” 这一问,姐妹俩都红了眼眶,才要滴泪,姐姐却抹了抹眼睛,一叠声说:“算了算了,别哭哭啼啼要死不活的,有个屁用?”说不哭就不哭,刚刚那个红眼眶的人好像不是她。打开皮箱,开始整理行李,将幼时妈妈缝给她的卡通人物粉红色顽皮豹塞入皮箱,又转身去客厅电视上拿“大同宝宝”也放进去,那是买电视附送的存钱筒,身上有“52”字样,据说是第二代。 “‘大同大同国货好,大同产品最可靠。’想家,看它就好了。看照片会伤心、生气,这夹着橄榄球、笑嘻嘻的小人偶多可爱啊!而且还摔不坏,可以当出气筒。”她说还记得一起看那个大光头尤·伯连纳演的《国王与我》吗?有一幕要接吻了,妈不知要先捂谁的眼睛,竟让她看到就要嘴对嘴了却突然换了画面,长大才知道那叫“妨碍风化”被剪了,那些剪片的人干的是什么活啊!一天到晚盯这种画面,人还能正常吗?说完竟咯咯地笑起来。 她回房取来一只袋子,送给姐。一件妈妈的上好棉袄,重要场合穿的。她请中华商场的阿姨稍作修改整烫,合姐的身。她还在内里口袋处,用绣线把一家四口的名字绣上去,等同是穿在身上的户口簿。 姐穿在身上照镜,抱住她,这回真的滴下一颗宝贵泪珠了。但看到那绣字,不改笑闹个性,摸摸衣角:“你有没有缝金块在里面啊?妈说他们那时逃难,会把金子缝在衣层。” “别闹了。你会跟他……在一起吗?”她问。 “应该会,不过路还长呢,谁知道?说不定他变心,说不定我先变心。”姐说,“你呢,有好的人要把握。” “是你的就会来,不是你的不会来。”她答。 “你怎么讲话跟妈一个样,禅来禅去的,真受不了。”姐说。 “如果走到分手了,你会不会难过?”她问。 “难过有用吗?”姐答,“合则聚,不合则离,对大家都好。做好的事为什么要难过?我最受不了哭哭啼啼,哭瞎眼睛,他会因为你的瞎眼睛太可爱了又回头吗?” 她笑了,什么事到姐嘴里都变成笑话。 “你以后会回来吗?”她问。 姐没回答。她是个不说谎的人,沉默代表不回来。 “你可以来找我,我寄钱给你买机票。” “好啊。”她说。 她明白姐姐这一走就是飞了,不管就学就业成家,不会再与这个家有牵连——姐比她看得更早更透彻,这个“家”必散。她这个“好”字也是随口答的,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姐这一走,差不多就是另一种“消逝”。 次日,姐带她去银行开保险箱,把妈妈交给她的首饰珠宝转给她放,她才明白母亲临走前的心机,不把这些交给父亲反而暗地里交给女儿。她问这样瞒着爸爸好吗?姐敲一下她肩头说:“我拜托你眼睛睁亮一点行吗?别一天到晚活在梦里。这是妈的东西,不给女儿难道给……算了不讲,免得我没口德。” 临走前一晚,姐姐一笑泯恩仇,好声好气跟父亲说话:“你放心,我一到美国,先痛痛快快玩一趟,寄相片儿给你,让你知道你的钱撒到哪里去,恨得牙痒痒。” 父亲忍不住,被她逗得哈哈大笑:“你这丫头不像话嘛!” “还有,注意身体,你以为还年轻啊,要运动,少吃东坡肉,那是害你的,烟少抽一点,非必要别应酬喝酒,人家几岁你几岁!” 姐姐的口吻好像做妈的叮嘱即将远行的儿子,爸爸吃她这一套,一扫近日阴霾,笑容没停过。 这些都是虚话,最后,抖出唯一一句实的,她说:“妹没什么心机,成天诗啊词的,爸,你要管好她的钱。” 钱是铜臭,可是姐讲得好像那是命根。才明白她曾说:“爸爸是个精明人,可是越精明的人糊涂起来越是个烂泥巴!”她在保护我。妈说过,两个女儿一个有才干一个有才华,其实她也是冰晶透亮的人,只是用灰把自己抹一遍,让别人猜不透她的心思。 札记上写着: 不给人看的文字比给人看的文字多一些乌云,不说给自己听的话又比说给自己听的话多一些真实。 从固体的现实生活抽离出来,旅行回来的我换一种呼吸的方式。我决定不再与他联系。 记忆区的灰色地带,光,如一尾觅偶的鱼。然而,仿佛沼泽里鱼与鱼的追求,也染了污泥。他在我的世界里,一寸寸委顿,终究要成为陌路。当作是一阵意外的雨,空气中飘散短暂的清新,但是雨停后,沼泽并未变成清河。 懦弱,害病似的飘浮着。时间,颜面灼伤的兽,蜷缩角落,每天我在碟子里丢几片青春,喂它。断信,诗也一刀剪了。 啊!过尽千帆皆不是,过尽千帆皆不是。 这世界令我厌倦,谎言与谎言交结,诗变成肉欲的床单,爱情在肮脏的角落爬满蟑螂,那么,所谓的忠诚与贞洁,好比恐龙化石,人们进博物馆参观遗骨,相信它们的确存在过且是地球上最大的动物,但非常放心,它们再也不会摆动庞大的身躯,惊吓我们了。 所有的追寻变成笑谈,难道在尘世间没有神的皇殿,掌管爱的神已灭绝,说,从此你们任意放纵、寻欢不必惧怕谴责,你们的世界我不会再住。 姐姐出国后,局面随之清朗。 成定局了。“那人”口口声声说与“她”同类,听来真是玷污,还要合理化自己的行为,强调自己亦是能忠诚的人。他陷入自己的逻辑中相互矛盾而不自知,一个用情不专的人就失去实践忠诚的机会,因为,不会有一个人相信或看重他的忠诚。这种脚踏两条船的感情,永远只是赝品。 台风前狂乱的雨 寄自太平洋彼岸的黑樱桃茶的味道很诡异,像冰冻了几世纪某座平原底下一群含冤而逝的割麦女的嘴唇。僵紫了,仿佛大恐惧袭来时,无所适从而变成呢喃的唇形。因此,那味道也有好几种层次,初始非常浓,苦不堪言又有一点薄薄的樱桃香,冲过几次热开水,樱桃味就真实了,仿佛割麦女仍在烈日当空下收割起伏的麦浪,她们欢愉的语声也是金黄色的,加强了无垠的麦浪的翻腾。那时,天空尚未结冰。 无人的夜,刮着台风前狂乱的雨,我继续阅读《追忆似水年华》,普鲁斯特正在嘟嘟囔囔叙述:“夏天的晴朗在地上扎了根,化成茂密的枝叶……”我有时中止与普鲁斯特的关系,因为看得非常细,以至于他的意象深刻且快速地被我的脑子吮吸,这使我感到自己的脑子变成一个无底黑洞,贪婪地吮吸普鲁斯特的血液,如果不暂时中止,我会变成野兽,今晚就不必睡了。所以,现在我拿出札记本漫无目的地写着,让黑樱桃茶的味道出来透透气,耳朵听着滂沱的台风雨正在造势,为明天的暴力做出征前的准备。我能分辨雨打在地砖上与树叶上的声音,我能分辨雨声中的讯息,包括将下多久、多大,也包括它们会带给我多深的喜悦。从书桌抬头,室内因只点一盏昏黄的台灯,吸收不到充足的光线而墨黑着,然而巷弄的路灯及对门人家客厅的日光灯很巧妙地投影到玻璃窗上来,漫散地、随我的眼睛角度不同而变幻着,于是形成不可测的幽冥世界,后院里高耸的竹子有二楼高了,所以竹叶的影子也就顺便被投影到玻璃上,台风摇撼竹叶,影子像柔软的小鬼摇来摇去,有时如故宫典藏的某一幅唐人墨竹卷轴,有时没什么章法,只是无限幽冥的一部分,或活着的我的一部分。 这样的夜晚是完美的,空荡的屋子内只有我,我好像孤独地驾驶一艘黑帆船,任意航行于黑浪滔天的大洋,不寻找什么,也不被什么寻找;不记忆什么,也不被什么记忆着。我只是阅读一个叫普鲁斯特的人,逆溯时间去阅读已逝去的他的已逝去的时间,然后忽然回到我自己的时间喝一口黑樱桃茶,想象茶的历史,仿佛看到冰原底下一群割麦女冻紫了的嘴唇,这时我又岔入一个无从标示的时间;然后又回到案头写札记,不知不觉写了三页九百多字,如果一面写一面数,永远数不出正确的数字,如同我们永远无法在贪恋的幸福中停滞,一切忽然成形又忽然消逝,我们费了力气学习到的平衡的姿势,很快被下一波成形的故事冲倒了,等到从地上爬起来想找原先那把支撑你平衡的椅子,发现椅子小得像玩具,而且比廉价的幼儿玩具好不了太多。 风雨忽然停息。这是一种伪装。 我应该怎样结束今晚的札记呢?风雨停息,我清楚地听到有两个人站在小巷弄闲聊。好像即将把我的黑帆船卷入大海底的风暴来临之前,两条天真无邪的小鱼儿忽然游到船边,说起关于晴朗的故事一样。 我只是一个卑微的旅客 姐姐远去不久,父亲订了婚期。只剩她,心情在两个极端间拉扯,每每要越过那条理智的线做出不当之举,终究有个力量拉住她。 她记起他的话,“敏察父亲之心”,可是又有点生气,自己为什么要记住他的话。 她察觉父亲是刻意延后婚期的,为了不想让姐妹俩失去母亲不满周年就得面对“阿姨”,父亲夹在三个女人之间也难为吧! 她叫她“阿姨”,父亲虽然希望她改叫亲切一点的,譬如“娘”,她不作声,父亲也不好再提。她与她相敬如宾,还好屋子还算宽敞,总有办法一个在客厅一个在院子,一个去厨房一个上二楼。她待在学校图书馆的时间多了,三餐在外自理,家越来越像沐浴、就寝的地方。踏着星月回家时,常常已闻房里传出鼾声。 有时,他们双双出外应酬,她回家到了门口,见屋子是黑的,高兴得几乎跳起来,好像可以自在地躲入深山岩穴,嗅苔藓香味,听远处山径传来迷路的羊的叫声。不管是哪一种样态,走到这一步,表示家像一块糖霜,慢慢融化,成全了素不相识的蚂蚁。 这期间的文字,透露着抑郁。她写着: 穿过俗媚的城市,我将走入狭长的黑暗隧道,谛听自己的跫音,一步步敲击记忆,隧道顶壁两列小灯,如乍醒的鬼眼,照着满地的记忆碎片,有温馨似三月蔷薇的,有血腥如炼狱一隅,有叛逃的,有痛哭失声的……时间曾经在我身上结巢,装扮自己,守候幸福的驿马车造访。终于,玫瑰也有枯干的时候,远处的踏歌已不能引诱我囚禁的心。春夜是猫们的,我纺织月光,安静地缝制寿衣。在抒情被视作呻吟的年代,诗及其族裔,宛如火炉上一只蝴蝶的舞蹈,火总是坚持,它是唯一的出路。终于知道,没有人在暖风吹拂的南方造一座有花园的家等待我,明月夜的山冈,也没有人为我吟咏悼亡诗。我会从墓草中抬头仰望星空,辨识星子的方向,自言自语说:春夜是猫们的,夏夜听蛙,秋夜早就给了寒蝉,至于冬季雪夜,我怀想着豹呢!我每天无事可做,撕几片肉体饲养蝼蚁,关于尘世的记忆都洒落在隧道里了,只惋惜一生短短时光,没看到最美的风景,没遇到最美的人,白白痛了几回,活生生剥几层皮而已呢!唯一可堪安慰的,灵魂仍然洁净,仍是守护的神眼中不变节的女儿。 奇特的是,她不知基于何种心血来潮,竟写下祷词: 啊,我们选择什么就会变成什么,同理,我们是什么就会选择什么。做一个降临世间旅行的游客,我从来不是他们同族的血亲,我只是一个卑微的旅客,通过了他人不可想象的灾厄,可是,亲爱的神,我没有背弃你,不曾遗忘对你的承诺。虽然,你的鞭如烈火,拷打我的背;你的杖如利剑,剜挖我柔软的心;你赐下的酒是毒蛇的液,封住我的喉,使我不能对他人倾吐;你捎来的粮食是海底的珊瑚礁,镇压我的身体;你给予的道路,布满荆棘,要我流血替你灌溉荆棘丛中的百合花;你吩咐的爱情,皆是玩游戏的精灵;你要我定居的文学事业,只有孤独与我做伴。然而,神,我既然承诺了,就不会背弃,我既已选择高贵的灵魂,就不会遗忘。神,我与你有一个约定,请你赐我你的智慧,让我通过你亲手布置的考验,当我依约通过最后一关来到你的座前,请你走下长长的阶梯迎接我,紧紧抱住我,对我说:“你不愧是我最钟爱的女儿。” 不久,父亲在新店山上一处林荫幽深的别墅区买了一房,说是当年跟她妈妈存了储备金,两个女儿各有一笔嫁妆,姐姐拿着出国去了,给她的就换成房子,保值兼投资。她没去看过也不关心,这些财务的事她一向没兴趣。 院子里那棵数十龄老桂树与一丛澎湃的蔷薇、栀子被阿姨叫人锯掉那天,她知道自己离家的时间到了。 她一进门,看见院子怎有绿蓬蓬的云?再一定睛,地上躺着被截断的树干,工人正在清理枝叶。 “为什么砍掉!”她发疯似的,尖叫,冲着父亲质问。 理由是风水师看过,树荫太密遮了光,屋子阴暗潮湿不干爽,主家运衰败,对男主人不利,还会招蚊虫鬼祟。 “那么爱干爽,不会搬到沙漠去!”她忿忿地说,“又关蔷薇、栀子什么事?为什么都拔掉?” 理由是色艳味浓,招桃花,易有二妻。 她不像姐姐伶牙俐齿能答恶毒的话,只会被捂了口鼻般什么气都出不来。 她这才发现,这外表看起来柔顺的女人是罕见的、极度讨厌花草树木的那种人。有的女人婚前是一枚翡翠椒子,绿得水汪汪的,十分友好,婚后却马上熟红,辣得人的喉头像刀割。 她知道父亲根本做不了主。 母亲爱花树,种花赏花,喜欢插一瓶花作画,一手打理前院后院风景,她看到花树被砍,心很痛,觉悟到母亲正式被逐出家门。 “我是不是也应该敏察她的内心,感谢她没在春花烂漫的时候动手。”她在札记上写着,仿佛质问那个要她敏察他人之心的人。 她一夜不眠,看清楚父亲的难处。不久,寻了课业繁重且打算兼家教的理由,跟父亲说想先搬到学校附近租一间套房,等待山上那房子装修好再搬去安顿。父亲说:“这样也好,你常常晚归,我也不放心。出门在外,凡事自己小心啊!” “我常常晚归你不放心,我一个人住外面你就放心?”她写着。 她无须抽丝剥茧,就知道父亲的难处——一个即将成为新生儿父亲的男人,如何叫已成年女儿搬出去的那种难处。她内心再怎么愤懑、伤感,毕竟还是愿意体谅父亲的,让他赶在孩子出生前规划房间。她知道这么做,父亲心里的压力立刻卸下,而她自己必须独吞痛苦。既然要吞,就吞个彻彻底底、干干净净吧,她一并带走妈妈和姐姐的东西,暂租的那间小套房,被箱子堆得像暗无天日的仓库。 父亲果然立刻大装潢,老房子变得光亮华丽,亮得容不下往事的痕迹。 家拆了,好痛的感觉。下了课,有时会忘记,跳上公车要回家,半路上醒过来赶紧下车,站在路边掉泪,不知何去何从,我已经没有那里的钥匙了。“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但至少,有一个人是快乐的。举目无亲的感觉好难受,我必须学习取消自己的感受,好难!闷闷的感觉压在胸口,我是被流放的人。好像我们的房子卖给他们,换了主人。不,男主人没换,是买房送男主人的感觉!他们才是一个完整的家。 我呢?我完整的、风和日丽的家在哪里? 黑色最安静 她搬入小套房,当日札记写着:“蚂蚁般的轨迹。雨水淹没城市,对面窗台上,一件被弃的蓝衣,粘着去年冬天麻雀的落羽。吉屋出租,附送迁徙与遗忘。” 札记上,有一段涂涂抹抹的文字: 如果能够选择,我想在深山某一处悬崖旁,造个隐密的石穴,日子深邃而且黑暗。黑色最安静,它吃掉所有声音,不打嗝。白昼爬出洞穴,面对辽阔的、不允许被阻挡的天地而读书写作——无目的,无读者诉求,因写而存在,因存在而写。不企求任何人读我的作品,写作的纯粹幸福在于根本取消了读者。我完全霸占自己。 活在人群之中,不可避免被迫学习做一个“人”,这时常引起我的不痛快。人的世界,比一群野狗争夺一根肉骨头好不了多少,那些直接或间接波及我的人物、事件,有时微小到令我愤怒,然而,做一个人必须尽些“礼数”,在适当的时机说出他们想听的话语,一遍又一遍,用语言去“安抚”他们,直到他们发出快乐的欢呼声,直到他们相信。当我熟稔地做这些,却在心里响起另外的声音,像贼一样,恨不得亮出怀中的匕首,朝他们的心窝剜去。 然而,几日后,札记出现了非常诡异的描写: 复述那个梦境,需要一个阒黑的空间。所以,现在我关在堆着纸箱的小房间内,面对玻璃窗外的汀州路追述昨夜的噩梦。 长条木桌上摊着与妈妈相关的文件、素描及她的照片(包括躺在棺木内被病魔啃得不成人形的遗容)——我仿佛正在编辑妈妈的纪念集。 梦中,我非常愤怒地拔一棵树,黑沙漠中的一棵树,开满一层层紫色与白色的碎花,没有叶片,琐细的花交织成紫雾与白雾,流动的,狂放的,我摇撼树,两手抱着树身使力地拔,显然根部咬土甚深,我的膀子几乎要扯落了,也未能拔出它。紫花、白花纷纷在我的盛怒摇撼中飞落,在我身上飞沙走石——我的眼睛看不清树,梦中忽然明白那不是树,是仿树的钢条结构,花的质感不再软细,是塑料片,仿佛一阵狂沙袭来,遮蔽了一切。我继续拔,“不是我死就是你亡”的作战意志,终于,那棵不锈钢树抖落所有塑料花片,变成丑陋的秃枝干,我拔出了,地面出现下陷的大洞,黑漆漆的。 我狂怒,发疯似的折弯铁枝条,一段段往黑洞内丢,继之掩平,终于,广袤的漠野了无树迹,仿佛有史以来从未有过一棵树。地上一摊紫、白相间的塑料花片,我冷冷站立其上,不动,像一个完全没有血液的冰人。 然而,下一个画面,我趴倒在地。忽然,从地底伸出两条可怖的软藤,贯穿我的脚板,继之像缝衣服般从膝盖刺下,回到地底,再钻出,从我的腹部穿过,自背脊刺下,又从地底伸出,直直贯穿我的双眼,然后在离头数寸处刺入地底,完整地把我缝在地面上了。我的身体动弹不得,只有两只手逃过一劫,使命地用手扯断软藤,却不可得。我咬牙切齿喃喃自言,一面挣扎:“你休想,我宁愿自己碎尸万段,也不让你绑死在这儿!” 醒来,发现自己躺在床上,脑中一片空白。梦境比现实更惊险,而现实只是一个避难所而已。床上棉被、枕头横陈,好像打过仗,我躺卧的方位与姿态也好像从遥远的太空陨落,正巧摔到陌生的床上。 【徘徊】之四 荒芜 所有的失落,都是从脚底断了根须开始的。 去夏,暑气方盛,心血来潮回一趟乡下,无事闲走,自然而然往旧厝方向走去。 乡间已非碎石小路,皆是铺了柏油、车辆能行驶的平坦路面了。路旁的灌溉沟渠已改成水泥砌筑,无须烦恼会毁于台风或是水草猖狂阻塞水流,因而也无容身之处,可让野姜花、蕨类等喜水植物扎根了。当年杂草拂水、野姜沿岸,连带粉蝶追随的景致,已不复存在。稻田仍在,上一辈做田人凋零殆尽,接手的不见得是自家子弟,有的交给族亲一并耕耘,有的转租他人,也有的任其荒芜。 盛夏至,稻穗初满未满,正从绿粒转黄,七分熟,被稳定的热气烘烤,再过近月,应当可以收割。 能收割的田园,总有一股难以形容的爽燥之气,轻盈地、微芬地飘荡着。大约是叶片已把精华水分给了果实,所以水泽稍减的千叶在空气中摇出细碎声音,而成熟的果实飘出芳香,遂形成独特的气息,人置身其中,受其感染,忍不住涌生愉悦之感。 我站在田边,一阵微热的野风吹来,辽阔的稻穗如波似浪,朝我涌动,发出窸窣合鸣,这声音既遥远又熟悉,是乡愁的一部分,吸引我驻足聆听。此时小路上无人无车,只有一条狗儿快步经过,倒成全了我这个看来像游客的人,在没有刺耳声音干扰下,那一波波大窸窣的稻穗之歌,只为我一人吟唱,听得我伤感起来。 多久没听到这歌?一数,四十年了!时间应该像钢筋铁条才是,怎么这样不禁数,比落英还不如,花瓣犹能在小径上躺过几阵雨水才化泥,四十年光阴于今想来怎么是白茫茫印象?好似,上个记忆是四十年前拎着行李离乡的少女,下个场景就是此时站在夏日天空下聆听稻浪。 奇特的是,并无切肤痛感,只有淡淡幽怀。近年来,我常有这种体会,过往之人事物,忘去泰半。照说应是深刻的经验,也觉得恍如隔世,仿佛曾替他人背过行李跋涉一段路如今已归还结案。往事如烟,此话不假,说的不仅是物换星移、人事已非,也包括历事者自己的记忆如烟似雾,两相淡忘了。 然而,我站在稻浪前,却毫无隔阂,接续了童稚时期记忆,未经过时间这勤奋老妪撒盐腌制,依然鲜翠。能这样记住一个人一件事一处景一段情,是幸福的,表示内心深处仍有珍视的东西。 如今还藏在心里算得上珍视的,人渐少、事凋萎、情转淡,唯有眼眸见过的景致活活泼泼长存。 连通全村的乡间之路早在三十多年前重新规划,大约是我离家不久后即全盘更改。存放在我脑海里的是旧地图,新的路径我却怎么也记不住,即使三十多年来已不知走过几趟,依然会迷失,走错一两个弯道,绕了路才走回老厝。这对方向感不错的我来说是个谜,几乎要对自己生气了。我寻思原因,应该是“氛围”消失了,才让我无法按照脑中地图辨认方向。 “氛围”是什么?是特定空间里的景物在季节变化中各以其色彩、气味、声音相互牵引而成的奇特流动,这股感官体验若与人生的某些项目结合,渗入记忆,大约一生就定局了。 幼时,伸入老厝竹丛的那条小碎石路,约有十多公尺长,路头处有几丛野生小灌木,自由生灭,曾有一年,不知从何而来出现一丛蔷薇,花开得灿亮。丰绿平原上站着如此动人的粉红娇客,怎能忘怀?也许受了影响,后来的我喜爱娇小的蔷薇胜过玫瑰。这花有个性,不给插瓶,谢得快,花瓣纷然而落依旧鲜丽,像说不出口的语句。在枝头上也是稍纵即逝,如它所代表的花语:爱的誓言。 小路两旁是自家稻田,路上两边长草,傍晚时分即有萤火虫出没。有一晚,庙前酬神演歌仔戏,我们各自携小板凳去看,我困了,先回家。当时无路灯,仅能依天上月光及竹丛人家透出的灯色辨识方向,我弯进自家路头,看见十多公尺长的小路两边草上,飞着点点萤火,如繁星闪烁,一路迤逦。我被慑住了,放下板凳,坐在路中央,痴迷地看着。那应该是我今生对“梦幻”含义的启蒙。 高中离家,每当思念来袭,以文字疗伤。生平第一篇发表的文章写兰阳的雨,其他写在日记、稿纸上未曾发表的不知凡几。犹记得也曾仔细描写月夜萤火美景,供自己缅怀重游。作为一个作家,大自然给了我第一度启蒙,在痛彻心扉的情感启蒙之前、学会驱策文字的文学启蒙之前,我已储存写作动能,不断地在异乡孤灯下,写着对四季稻原的思念,缠绵悱恻,像在对看不见的神灵倾诉。这游子低诉的语调、咏叹的情愫太强烈了,无意间,也使我自然而然朝散文路径走去。 那些文字都化灰了。大学联考发榜后,我整理衣物拟搬离赁居苦读的山边小屋。也许是被想要挥别过去的心绪所鼓动,也许考虑物品太多无处存放,也许不想让吐露衷曲的文字被人翻看,我找来一只废铁桶,将几本日记、文稿连同已发表的文章,全部烧掉。 送给自己十七岁“金榜题名”的礼物,竟然是一把火。 如今,从连通全村的道路转弯进自家小路,路头处早已是水泥产物,而伸入竹丛老厝的小路也缩短了,路面泥泞不堪。竹丛内原有三屋,我家居中,三户人家都已他迁多年,屋厝皆倾颓,或长疯了杂草,或砖墙半倒,只剩门牌还是清楚的。 菊姑常常来巡,她在晒谷场前辟了菜圃,还种几株香蕉,多少挽救了老厝的田园本性。想来,这也维持不了多久,产权共有的左右邻舍都交给下一代做主,觅地、养地的中介与建商殷勤出价,这块地迟早会出脱。 祖产一向是男丁的事,我无权做主,只能守护自己的记忆,在百年老竹丛、半爿古厝未被铲成平地之前,在新式楼房未窜出之前,回来看一眼。 我来探望古竹老厝,也让古竹老厝看看我——它们联手栽培的小女孩成了作家,如今虽然心境渐老,却依然记得纯真年代。 还记得,炊烟游入高耸的老竹丛,风来,吱吱哑哑,绿色的鼾声,吵醒一大丛朱槿花。 还记得,摘一朵喜红的朱槿花,簪在用破渔网围着的篱笆上,预卜:如果明天早上花还在,那就是好天气,后天可以远足;如果掉了,就是下雨,远足“又要”取消。 花不见了,花自己去远足。 站在晒谷场,这般废墟,入了夜该是孤魂野鬼嬉闹的好处所。我在这儿,是活泼的鬼还是荒芜之人? 不管是鬼是人,脚底已没了根须,回到出生之地,也只能看一眼而已。 到如今,看一眼是一眼。 卷三 边界 在梦土上,一叶扁舟等我。 我决定为你记载日子,记下蜂拥而出 却不宜寄出的情怀。 只觉得一定认识过你,要不然 怎么会特别爱读你的信? 无目的叙述之一 1 西晒小房间,那扇门有着病态的呻吟声音,你必须很用力拉几次,在它的呻吟接近尖叫时,才能打开它。 我应该先替你描述褪色的窗帘还是窗外那堆废弃物——三夹板、空垃圾桶、购物篮在西斜阳光中的诡奇色泽?说不定,这些都引不起你的兴趣,对长期被禁锢在落破户般的城市一隅的你而言,甚至连圣坛上的灰尘也引不起你擦拭的兴趣了。 闭上眼,零乱的片段印象、声音、气味以及感觉。当然,不怎么重要,向来不善于将烟火市街上忽生忽灭的人物事件重要化,使之成为生命内里的新兴记忆。我的不为人知的世界,像一座无数房间拼装而成的迷宫,设定了每一个房间的风情、气味、装饰以及语言,不同的人推开不同房间的前门,对话,浏览,然后自由地推开后门出去。我仿佛从半空俯瞰一切活动,保持沉默。 2 巷口那台抓娃娃自动游乐机的配乐干扰我很久了。很难听,吵闹到无法抵抗,可我必须天天听,当有人投下硬币,抓娃娃时。不知有什么方法能让它故障? 午餐时间,与爸在抓娃娃机隔壁的川菜馆吃饭,领取生活费、信及姐姐寄来的礼物,最重要的是,领取“多一个弟弟”这个天大的“喜讯”。不重要的“琐事”,可是对方希望你重视,遂用很可笑的言说方法把一件简单的事变成复杂,而且还带了命中注定式的结论:“长得跟你爷爷一个模子!”我必须礼貌地接受,并且用重量级的加强语言表示认同。然后,挤出看起来很自然的笑容,恭喜他“喜获麟儿”。饭后,吃龙潭豆花,又提了一遍“这小家伙不好带,把他……”警觉不该提“妈妈”两字,硬是刹车,来不及了,那句话不接“妈妈”接什么?立刻帮他解围:“他妈妈,不,阿姨一定很辛苦吧。”像心肺复苏术,粗手粗脚的他快把我按死了,我还得睁大眼睛感谢他这么用力。 姐托人带回一包婴儿服,他高兴极了,夸她懂事成熟。何必又拉一个人来做人工呼吸呢?相较之下,我怎么变得这么不懂事?“有空回家看看。”意思是回去看看她与小弟弟。 然后,约了清明扫墓的时间,直接说:“你阿姨坐月子不方便去。”谈不下去了,“山上那房子快修好了,东西先搬上去也可以,你自己凡事小心点儿,眼下专心学业较重要,别分心,眼光放远一点。有空回家看看。”又说了一遍。 好。分心。回家。 回家,分心。 3 不锈钢电汤匙正在练气功,呼噜呼噜煮水,午后街声温温吞吞偶尔冒一两声噪音。一人份的小套房,有一天当我离开这里而且年纪大到能够反刍记忆时,我会以非常好的心情怀念“小套房时光”——要是东西没这么多,它的格局颇像梵高的房间。记忆的光点将从那条摆满房客臭鞋的走廊开始闪烁,经过四间房间,走到底就是我所在的这扇很难开但房东认为我不够用力的木门。进了门,走四步就可以直接摔到单人床上,床边就是书桌兼餐桌,再来堆垛了十多个箱子,如果地震来了我有可能会被压扁。电锅碗盘、六摞书、衣物、笔记文稿,各式各样可能有用也可能无用的杂物。我需要至少一个秘书、一个助理,所以在我桌上的三个杯子,一个喝咖啡、一个茶、一个负责白开水,好像分属三个人所有,而我同时扮演他们。桌上摊着两三种同步进行的笔记、文稿、论文、札记,不能不提维他命C、葡萄干、蜜饯、番石榴、橘子、苹果……它们有时发出喵喵的声音请求我吃掉它们,而我吃它们不是因为饿,准确地说,桌子放不下了。唯一可喜的是有一扇生锈的铁窗,可以挂一盆黄金葛,但必须保持警觉,附近餐厅的油烟每天来试探我的鼻子是否健康。 希望有一天,能拥有一张三人份的长桌,我可以把部分厨房、化妆台、书房、文件柜、通讯台、音响、文具部的功能一一上桌,这样比较符合一个脑内常有野鹿抵斗的女子的需求。最好,椅子就是床笫,墨黑,用来替身体染色。 4 雨有气无力地下着,假日,屋子里空空荡荡,把门打开,我坐着。隔壁房间的珍妮弗站在走廊电话机旁讲电话,对她的男朋友抱怨雨天的台北交通。这个加拿大女孩喜欢听芭芭拉·史翠珊唱的Memory,重复再重复,让人错觉唱到第一百遍时,时光会被顽强的意志打败而让往日重现。一小时前她出门,十分钟前回来,喊不到计程车。“上帝不要我去见你!”她非常不开心地对男友说。接着,从灰色风衣口袋取出一罐可乐,她的晚餐。为什么有人爱喝可乐?每次喝可乐,胃就胀,好像有个顽童在我体内吹泡泡,心情不好时,又变成有个哀怨的妇道人家拿我的胃当洗衣盆,一直在打洗衣粉泡泡,洗一家八十口人的衣服似的。我不在意她喝可口可乐,我在意她搬来第一天就拿走我的自由女神马克杯。她不知道那是我的,我也没要回,枉费姐姐大费周章寄来的苦心。我只是推敲她的下意识运动过程,理解她从厨房里众多杯子中取走那个,乃是间接的想家情结作祟。我不忍心拿走她的感觉,哪怕那只是一丝比发丝粗不了多少的安慰而已。 她要再去试运气。 “再见。” “再见,希望你遇到十辆空计程车同时对你微笑。” "I hope so."她说。 5 梅雨已经来了。经过花店,临时起意买一枝百合送她,等待一起晚餐,彼此喂食一些安慰的语句,像小学生互喂浸过糖汁的蜜李。 两人沿湖畔散步,忽有雨,到小套房来,剥橘子,满室柑橘香气。 她问我压在书桌垫下的那句话什么意思。“艺术是悲哀与苦恼的儿女,悲哀才是冥想的温床。” 毕加索说的,不是我。马拉加是西班牙南部的一个港口城市。世代杂居着西班牙人、腓尼基人、迦太基人、罗马人及阿拉伯人。地中海的季节风吹来各国商船,停泊在马拉加。湿润的风诱发想象,各民族文化的新鲜气息像果园里的成熟果子。毕加索诞生于此。我说最近在看画册,这里像囚室,需要跟画家亲近一点,刺激想象力,才不会被丑陋弄瞎眼睛。 她说出心事,神秘的笑一直蓄在那两颗小梨窝里。她烫了头发,变成熟,更像暖烘烘的太阳。有着丽日体质的人,必定有人在灯火辉煌的广场等她。 我的体质不是孤独,是孤绝。孤独放久了,还有点温度,孤绝就只是冷。 送她去坐车。在流浪者麇集的街道,雨暂时收工,我牵着破伞走路,想要散长长的步,拿不定主意往哪里走。躲开一张认识的脸孔,因为不想说话,不想报告现况或打算去哪里之类的话语。我喜欢躲在不易被发觉的角落看陌生人的脸。 这种湿答答的天气是叫人回家的天气,不想回去囚室闻油烟与湿纸箱味道,有痱子粉与奶娃味的地方是别人的家,所以跳上公车去看电影。 深夜,整个城市被雨抢劫,走一段很长的路,叫不到车。所以,最好的方式就是保持低头行走,随意转入小巷或从死巷退出来,继续倾斜打伞,找另外一条看起来有出口的巷子。 沉默着,像宁死不从的俘虏,在雨夜晃荡。我喜欢这样的行走方式,觉得一口气够长的话,可以走到海底。 好像这个人活着,跟谁都无关。 那么,我是不可能到灯火辉煌的地方等候谁了。荒草没膝的小径比较适合我,白露为霜,且收集霜露,并为一只回飞的孤雁而淌泪。 爱慕 那枝百合花送给了群。 父亲带来群的信,她回信后不久,群来信约见面。“有很重要的事,要请你当参谋。”信上说。 她们饭后,到她的小套房剥橘子、聊天。群到了法商学院依旧活跃,校总部这边的社团活动也常来。寒暑假工读存够了学费,家教只需兼一个就够了。 “只需?你听听你说什么,只需?”维之叫起来,她兼一个已觉得耗时太多吃不消了。 “哎呀,你的脑袋跟我们不一样,你还要去蓬莱仙岛逛,写文章,哪里有空啊!” 她们的兴趣、课业、生活圈已不同,除了系上同学消息、社团学长学姐交往动态,似乎没交集了。 群忽然问她,有男朋友吗?她摇头,觉得问得太突兀了,但很快明白她的用意是要她反问:“你呢,有男朋友吗?” 这应该是她今天来找她的目的之一。 群说,转系到那边,因为课业需要求助,有机会跟“这位仁兄”互动频繁。但对他是哪个系的,什么名字却不肯说,怕消息走漏了会被笑,总之,“一个很特别、很特别的人啦!” 群的脸红了起来。她也觉得不好意思,好像撞见人家的秘密,本能要说对不起一样。 “这个很特别、很特别、很特别的人,知道你的心意吗?” 群随手抄起床上的枕头朝她丢过来,两人掩口嘻笑,这个话题太让人不自在可又让人想要继续,像偷喝酒,第一口刺喉,接着有余韵,想再尝一口,不知不觉往下喝。 “好了不笑你,‘这位仁兄’有表示吗?” “就是很困惑呀,好像有意思,又好像没什么!” 维之是习惯用文字沟通的人,建议她写信,群说她也想这么做,今天来就是想问她该怎么写比较好。她说:“总不能写,嘿,芝麻你好,我是绿豆,我们一起做芝麻绿豆包吧!” 维之听罢,低头秀发散下,脸红到脖子,笑到直不起腰。群继而一想,才察觉自己这番话太色情了,急得直跳脚,简直要从窗户跳下去以证明清白。 “我相信你,思无邪。孔子讲的,‘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 “还是你好心,学问也饱饱的。” 群说为了谢谢他的协助,织了一条毛线围巾要送他,想要连信一起寄。她们琢磨着要引诗暗示,引哪一首好?维之抿着嘴笑,说:“自然是‘欲寄君衣君不还,不寄君衣君又寒,寄与不寄间,妾身千万难。’” “不好啦不好啦!” “要不然就‘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 “你正经点好不好!差点忘了,我也给你织一条,颜色跟给他的那条不一样,我用那条剩下的线勾花边,会不会太花?你常穿黑衣服,配红底围巾还不错。” “蛮暖的。”维之立刻圈在脖子上,叹口气说:“我若是‘那位仁兄’,收到围巾,一定会想到编织的人那颗心,‘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啊!” 如此盛情,这诗要好好想一想。 不能太直白,不能太绮艳,不能太哀怨,不能太卑微,不能太晦涩,不能太诡异,这可难了。既然之前提到“思无邪”,她自然拿起《诗经》翻了翻,首篇《关雎》:“窈窕淑女,君子好逑。”适合男生写给女生。若仅是酬谢,《木瓜》篇:“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匪报也,永以为好也。”倒是可以,可是她的情意又不只是答谢而已,还杂糅了不是太浓也不算太淡、既不是无心可也还不到深情的绮想,这倒是难呢! 维之灵机一动,想到《蒹葭》,这是她非常喜爱的一首诗。景象苍茫辽阔,情意柔美悠扬,同时展现追求与追寻双重意涵;语意低回辽绕,情思温柔不悔,有追梦的坚定意念也有接受幻灭的敦厚品质。低头吟读,那份柔情千回百转让人神魂倾倒,她把诗义说一遍,群也觉得契合心意,拿笔抄下全诗,对她说:“其实很羡慕你,能全心全意读古典,像我就不行啦,读那么多愁来愁去的诗词,累死了!” “你学的是经世济民,社会需要,出路很清楚,我们学中国古典文学的,真不知道路在哪里呢!” 无目的叙述之二 清明墓园之后,湿冷的天。感冒,发烧,昏睡。被隔壁的男欢女爱声吵醒,接着抓娃娃机响了。应该要出外觅食,却无半点气力,昨日未吃完的面包爬了蚂蚁,吞咽时,喉咙处似有人持小刀埋伏。昏昏沉沉,像风浪中一叶扁舟。继续去睡,看看醒来时,人在何处。也许醒不过来,这样也好,我的生命结束,不会有人因我而憔悴。那些萦绕的暗潮,皆可止息。 半夜起来。“寒更雨歇,滴空阶,葬花天气。”如纳兰性德词境。街道上,两只野狗互吠,不知何故?好像为了争夺子夜的发言权,吠声一来一往,受过高等教育,有学院派头,很会在场面上自我控制一般。坐起,无法读书,想及李贺诗句:“秋坟鬼唱鲍家诗,恨血千年土中碧。”几近咬牙切齿。冰冷的夜,头很重,仿佛不是我的,是历史上哪个铜像被断头了栽在我身上,我的头被割去喂老鹰。烧好像退了。想念家的味道,有热包子与香菇鸡汤的家的味道,有桂花香从后院飘来,有轻快的音乐流泻,有写字人研墨的味道。 必须中止这些不切实际的自虐念头。 “冥府玫瑰”,不知何故写这四字,开始盲目地往下叙述,藉此清除家的味道的残想,清除呻吟声,清除机器噪音,任凭感觉带着我去野兽出没的文字原始雨林求生存,最好死了便罢。 野蛮年代,刀子嗜血。五节芒装饰枯骨,蝴蝶栖于废池塘,又停在大都会深夜,娼妓的窗户。每一朵玫瑰吮吸尸液而怒放,人们赞美它的芳香,以肉身欢度情人节。 再也没有故事可以奉告,从天堂坠入坟墓,从坟墓破土而出。我乐于告诉你鬼魅的妖乐,废弃的腿骨乃上好鼓槌,我们载歌载舞,磷火闪烁,讥笑世人愚昧的故事。我跃上墓碑尖顶,如机伶的黑尨,执骨戳瞎十五的月亮,谁也不准窥伺,艳鬼正在节庆。都给我起床,我乃神与魔私生之女,你们这些哀啼的髑髅,归我发号施令。在我的国度,门牌髹成黑血色,每日黄昏以腐肉喂养秃鹰。谁也不准窃窃耳语,臆想尘世的爱情,胆敢在我面前嗫嚅“爱”字,我不惜赐以火刑。要记住骷髅的宿命,不笑不哭不争不闹,任我蹂躏。 啊!辽阔的墓域皆已安静,我黑袍出巡,以毒蛇的眼睛。我的国度不归神管、不归魔管,也休想接受俗人的谕令。我嘲笑道德,鄙视爱情。日复日,于夜风尖笑的山顶,放牧秃鹰,观赏蛇舞,并在寅时,吞咽一枚新鲜的红日。啊!完美的鬼狱,我是冥府不凋的玫瑰,酷爱阅读死亡,看生灵在我座下化为灰烬。 那一夜,悲惨宿命的开始。有人私闯墓域,提一盏风灯,掘开描花新棺,拥抱冰冷的妻子,那妇人面容安详美丽,尚未遭蝼蚁啮食。这男子低唱挽歌,对亡妻倾诉无尽爱意。我头痛欲裂,怒斥:住口!命秃鹰啄瞎他的眼睛,毒蟒锁喉。忽然,不可抵挡的强光如银针刺中我的双眼,鹰与蟒化为焦烟,我哀叫扑倒,汩汩的眼泪夺眶而出,待我睁眼,那柴米夫妻消失踪影,却有一口虚烟自地心冒出,瞬间掩蔽我的双目。我顿时感到一股昏天黑地的蝗风掠过,啃蚀我的肉身,灵魂高升攀爬,越过山峰、原野、稻原、溪流、河谷,越过季节,从早春午后,一直到仲冬子夜,我被那挽歌诅咒,需用这副残躯觅得一个爱我的人,才得以复活。 在水一方 梅雨之后,华丽的故事竟记不全了。怎么也想不清你的脸,仿佛隐在潮湿的乱草间,对我低语,所有的堤岸都是浮的,蔷薇已成蛇穴。 月夜时分,迟归人总是听到水洼底的呼唤,借我一瓢时间。 她趴在图书馆桌上睡着了,压在手肘下的笔记本写着一段不清不楚的文字,露出“潮湿的乱草间,迟归人,借我一瓢时间”,倒有几分诗味。“一瓢”划了线,改成“几两”,想必正在推敲。窗外暗了,雨季刚收,晚读的人纷纷离座,大约是雨下太久闷坏了,见外头雨停,出去透透气。 他站在她背后,转着身低着头,想在不惊动她的状态下看那段文字,不可得。想拍拍她肩膀,又缩了手,干脆回自己位置收拾书册,蹑手蹑脚移到她旁边坐下。她还没打算醒的样子,看看表,还有十五分钟关门,到时候工友摇铜铃的声音应该会吵醒她。 桌上,有一张“顽石亦点头”书签,他看到了,惊喜她愿意保留。屈万里《诗经释义》这本书倒趴着,他轻轻地正过来,是《蒹葭》,“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想必她正在读,原诗句旁写了密密麻麻的注释,也写了心得:“这首诗太丰富了,可以是有所爱慕而不得近的情歌,可以是怀才不遇故而有所企盼之作,亦可视作个我生命终极追寻之独白。作品与读者的阅读伦理可以在时间与社会的演变中不断衍生新关系、得出新意。” 他觉得有趣,读了起来。蒹葭就是芦荻,茂盛的芦荻开得遍野苍茫,晶莹的露水已凝结成霜……也许是翻动书页的声音让她警觉,她醒了,看了他一眼,没有表情,分不清是梦是现实,身在何处,待一恢复觉知,吓得几乎要跳起来。 他低头一直说:“对不起对不起。”好像做了天大错事,等着她来砍头。但笑容一直挂着,好像等她来砍头是一件愉快的事。 老工友适时摇动铜铃,哐当哐当,一面走一面摇,关馆的时间到了,坐窗边的人帮忙关玻璃窗,他也起身去关,一扇一扇往下关,一副不打算回来的样子。她已收好东西,他的背包放桌上,没见到人影,该等他还是不等他?一时间觉得自己变傻了。 他折回来了。第一句话竟是:“一瓢比几两好。” 她听不懂,心想这糟了,自己病一场后现在真的变傻了。 他说,见她笔记本上写“借我一瓢时间”,又改成“几两”,觉得用“一瓢”较好。 “为什么?” 他笑着摇头,说不出道理,自嘲现在脑子里全是实验与论文,对文字的感觉变迟钝,能把话说清楚就不错了。 她心里暗想,我傻你迟钝,正好!她是个外表看起来镇定,其实内心敏锐紧张的人,跟心里在意的人在一起,会担心出错。 “你选的有道理,水洼形状像水瓢,自然是用一瓢较好。”她说。 “不不,还是用‘两’好,一寸光阴一寸金,既然时间像金子,当然要用两了。”他说。 “都不好,用一尾,一尾时间,滑溜溜的像鱼,抓不住。”她半真半假说。 “噫,有道理。” “一头好了,一头笨手笨脚的时间。”她闹着玩。 “有道理。” 她笑说:“你只会讲有道理?” “对,有道理!”他也笑开了。 她说起唐朝苦吟诗人贾岛为“僧推月下门”或“僧敲月下门”诗句犹豫不决,乃“推敲”典故之由来。“我们不是推敲,是推诿。” 两人不知不觉走到校门口,他猛然想起,脚踏车还在图书馆门口,他要她等他,快跑去牵车。 连绵雨后,杜鹃花差不多谢了,“可怜日暮嫣香落,嫁与春风不用媒。”李贺诗。她等着,有种异样的感觉浮上心头,这富含水分的夜颇有聊斋氛围,脑中浮出《聂小倩》,这是她喜爱的一篇,人鬼之恋竟能修成正果,岂不喜哉!蒲松龄笔下的花妖狐鬼,各具丰姿,不仅不恐怖,有些反而有绝色之艳。又因是鬼,挣脱了俗世礼教枷锁,更添几分风流。聂小倩初见宁采臣即曰:“月夜不寐,愿修燕好。”怎么赶都不走,应了丽鬼独具的缠功,到了半人半鬼阶段,学了人的规矩即“黄昏告退,就烛诵经”,甚无趣。蒲老爷子笔力高超,往往几句勾勒,即造出人界与鬼域同时存在的迷离之境,譬如:“寺中殿塔壮丽,然蓬蒿没人。”荒废的佛门清净地竟然也是艳鬼作案现场。她胡思乱想,社会上要是能接受女性一半端丽属人、一半妖冶属鬼,大概就是完美处境了。这一想,更觉得这绵雨初歇的夜晚像从《聊斋》最后一页撕下来的宣纸,蒲松龄磨好墨,提笔在砚台上撇来撇去,正寻思该写成什么故事…… 他来了,要她坐上来,也没说要去哪里,奇怪是,她也没问。 他笑着问她:“‘伊人’是什么意思?” 没头没脑的,完了完了,自己是不是变成鬼了,听不懂人话? 原来说的是《蒹葭》,他说:“我最近跟这首诗很有缘。” “伊人就是,心里……思慕的那个人。”她说。 他真不知道“伊人”的意思还是假装的?本想问他,你心里有这个人吗?太放肆了,当然不宜。 没有下文,安静。 骑车的人专心骑车,此时全天下最重要的事是骑车,坐车的也专心坐车,此时全天下最重要的事是坐车。绕了校园一圈,醉月湖的柳树密了,古树鸣蝉,柳深可藏雀。她心里很紧张,生怕这辆发出怪声音的中古脚踏车卡通似的两轮滚开,害她跌个大八叉那真要当场羞死!车子颠簸一下,她穿长裙,怕裙子绞进轮子又怕摔下来,没处抓,情急之下抓他的衣角,他察觉了,反手过来拉起她的手往上移到腰际,这样稳些。为了安抚突跳的心,移念去想柳树。想到高中音乐课教的《问莺燕》:“杨柳深深绿,桃花点点红,两只黄莺啼碧浪,一双燕子逐东风。”想到李商隐咏《柳》:“曾逐东风拂舞筵,乐游春苑断肠天。如何肯到清秋日,已带斜阳又带蝉。”自然也想到唯美得回肠荡气的柳永《雨霖铃》:“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一想不可收拾,当然更要想到史诗般悲壮的《采薇》:“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当年我离家的时候,正是杨柳青青、柳条依依的春天,今日我从战场归来,却是大雪纷飞一路白茫茫,家园安在否?《诗经》课还没教到《小雅》,她已经提前背到那里了。想到远征返乡的戍卒哀歌,自然一步就跨到思念征人的那首歌《回忆》:“春朝一去花乱飞,又是佳节人不归……几度花飞杨柳青,征人何时归?” “你好安静,在想什么?” “柳,醉月湖的柳树长了。” 他竟唱起他们这一代学生都会唱的“门前一道清流,两岸夹着垂柳。风景年年依旧,为什么流水一去不回头?” 以前在学校被音乐老师逼着唱,并不觉得动人,此时渐近春夜,在风中行进,听他似哼似唱,才感到词意曲折,藏着无尽的感慨。竟也轻声和了起来,最后一句本是央求流水莫把光阴带走,忽地,听到他低声唱了:“流——水——啊,请莫把维之带走。” 听错了吗?他唱的是光阴还是维之?是不是自己连耳朵也病聋了,还是被哪一个调皮的鬼作弄? 她的心坠入软绵绵的云里雾里,眼前灯光都像雾笼繁花,断了时间,失了边界。 灯光!掠眼而过的车灯刺激她的眼,这是哪里呀?她叫出声:“我们要去哪里?” 他笑着说:“快到了才问,学妹,你这样太危险,被载去卖都不知道,要加以保护才行。我走捷径,你家快到了。” “停、停!” 他紧急刹车,再过一个街口就到她家,她被莫名的感怀锁住喉咙,一开口,说不出话光掉泪,他完全进不了状况,觉得眼前这个“伊人”像那本《诗经》,实在不好懂。 “等我一下,没事的,等一会儿就好。”她努力压制波浪似的感受,像瘦弱的守卫执棍击退抢匪;如果不抵抗,被抢匪卸去武装,她恐怕会提着赤裸的心扑向对方的怀抱,痛痛快快哭一场,然而那不是她的作风。 “我,不住这里了。” 轻描淡写地,说了个模模糊糊的理由,她不想提家中的变化。 他恍然问:“原来如此,我以为你不回信,大概是我什么地方得罪你?” “信?我没收到信呀,我以为你大概……大概很忙。” 她无须求证也能推断这当中的曲折,那日父亲交代她“别分心,眼光放远一点”,显然意有所指,那信大概被人拆了、看光了。 这让她瞬间蹿升一把火。若是她姐遇到这事,一定立刻打电话质问,掠下狠话:“你干吗拆我的信?就算人家寄毒药给我,你也不能拆!”但她说不出口,她是不会去别人家纵火只会烧自己屋子的那种人。 “信上写什么?”她问。 “就是……”他不好意思地笑着,原来想讲的是:“一个不自量力的人对心里思慕的才女说的荒唐话。”但千言万语,最后只浓缩成四个字:“不知所云。” 天气像一只软红柿子 安静些,我的心,你像野猫一样吵闹! 她写着。 钟面,嗒嗒嗒,秒针移动,很吃力,如果仔细听,在非常安静的子夜听,几乎会同情被电池驱动的秒针像西西弗斯的石头般可悯。可是,当我转移注意,读几页书或出去倒水,再抬头看钟面,又会愤怒那秒针显然比芭蕾舞者的脚丫还轻灵。 野猫叫得更凄厉,缺乏季节概念,或它们已进步到不必看季节脸色。 天气像一只软红柿子,应该有人勾引她堕落才好。 寻找荒山里的隐密石穴 她的生活进入等待的情态,如牢室里渴望阳光的囚徒。一封短信,足以让她咀嚼甚久,可比一条人参。 她原本就具有极容易被文字诱发的敏感体质,如今在课堂上修了重头课《诗经》、《楚辞》,本应忙不过来,却反常地,在学养醇厚、丰采无限能挥手让教室开出十里芰荷的老师讲授下,因古老歌谣、哀艳悱恻神话的双重诱引而使得情思增生、感悟澎湃。从自我的小溪流汇成大自然奔瀑,这活跃的情怀使她松开原本积蓄在内心的郁闷,那些惹她自伤的身世遭遇像走私的船货,连夜被载走了。她的心空间宽阔,四季分明,阳光与雨水都进来了,虫鸣鸟叫也热闹起来。 信,写一封去,等着一封回来,回来的这封,又勾起新话题新感触,自然要赶紧回过去。她特意去书店选了信纸、信封,专用在他身上,连邮票的贴法都讲究。从回信看出他也是慎重的,他喜欢把信纸对折又折去三分之一,有时信内夹了给她的书签,还曾有过一片叶网,说是特地去寻来的。她依序把他的信收好,用缎带绑了蝴蝶结,放在枕头下。 她笔快辞丰,写去的多,他忙于实习与论文,回的较少。信的内容虽说可以山川湖泊无所不包,但笔墨思维本具有爬梳理路、涤滤思潮的作用,纸短情长,自然不会漫无边际犁田,写成满纸胡言乱语。他与她都擅长形上思维,喜思索生命意义,爱谈论学问思想,信的内容几乎不涉家中私务或朋友往来,写的是成长心路、阅读心得、自省感悟、信仰见证。他在字里行间时常流淌一股阴郁情绪、无声的呐喊,对种种人际关系感到疑惑,对婚姻与家庭制度怀抱失望,却未曾点明是什么事件造成。进而,也逐渐深化对信仰的追求,分享心灵归宿。她的信也不涉私务——父亲与阿姨一家的婚姻生活并不平静——常剪一段古典世界里的诗词歌赋,铺排感怀,咏叹无常,印证佛理。如此鱼雁往返,彼此对这人喜欢什么吃穿一无所悉,去哪里逛书店、看电影、剪发、跑步毫不在意,仿佛两人只要餐风饮露就可以继续在信纸上畅谈甚至缠绵下去。 信,有时厚厚一叠,有时薄薄一张。有一封极短,一张大信纸只写了两行: 你是谁? 你到底是谁? 她原本写:“我是你的……”但一琢磨,觉得这男生可能有坏心思,引诱她落入圈套,遂把已封缄的信封小心拆开,将信纸揉掉,重写,也回两句: 我是夜, 我是被太阳遗忘的夜。 她被排山倒海的情怀淹没了,离人群、世事渐远,沉醉于古典风华与儿女情长日深。她身边除了群与两三位较常在课室中招呼的同学,再无挚友,即使对群,她也不能吐露半分,一则两人相隔甚远不利于交谈,再者她知道群一向比她辛苦,不宜拿这些虚无缥缈的私情去干扰她,当然最重要的还是性格,她擅长用文字把现实紧紧包覆,久之,拙于言谈了。 她上笔墨文具店买宣纸及色纸,裁成一叠,拿图书馆借来的线装书研究针法,缝成几本颇雅致的小札,看起来像情爱江湖里的秘笈。 她在第一本封面另贴一纸,“密室”,扉页写着: 在梦土上,一叶扁舟等我。我决定为你记载日子,记下蜂拥而出却不宜寄出的情怀。认识你,到底因何缘法,无从追索。只觉得一定认识过你,要不然怎么会特别爱读你的信?那是前世吗?我恍惚起来。我才梦见你写信来,你似乎感应到,果然捎来一信。感情世界的门钥藏在哪里我不知道,我只想在心里另辟密室,装满你的身影。每当思念鞭笞我的时候,躲入这密室,不害羞地对你说:我要反复读你的信,读到嘴角含笑,我想挽你的手去赏春日的杜鹃。我要缠着你问:若我走累了天涯,看倦了风景,尝够了苦涩,你是否愿意变成柔软的草榻,让我把余生靠一靠? 啊,我如此纷乱,迷惑,分不清为的是你,还是欣赏你的我自己,或是,只有你我相遇才能点燃的纸上烟火、文字幻术。我不知道会记下什么,记多久,但有一点可以确定,如果有一天,你看到这些手缝小札,那表示,你我离盟誓的大门应该不远了。 第一页写着: 湿冷只是外在天气,内心的暖流浮起薄烟,使冷变成足以产生热的柴薪。 与人相处,布施最美——使短暂的遇合在彼此心田里萌生美丽的兰草,就算相处的缘分用尽了,那兰草仍得到记忆的浇灌,不断成长,散发幽香。忽然听到那人的名字,或处在与当时相似的情境,或见到过去曾经共有的某物,这些线索将网起两人已成就的那处田园,再次看到兰草在风中款摇,嗅得香气……种植的兰草越多、茂盛,现实的粗糙便因情流的沁润而柔和起来。 美,不是凭空降临的,必须双方愿意对流、呼应。如果一方诚恳不足或怀着恶意的阴谋进行掠夺,美无法因共鸣而成就。这份成就大多不以现实的具体实物呈现,越高层次的美越晋级于形而上,它浸润了精神,与灵魂偕游,它只有心领神会。它在寻常无事的日子里砰然响起水声,使人神秘地微笑着、欢愉着。它也能在现实的风暴中化成伞,陪伴自己在举目无亲的风雨夜慢慢地走着。哭泣只是哭泣,却不因泣血而使眼神变成怨恨。 美是有备而来,为了抵挡可预期的人世灾难。美之所以可能,因为爱。爱之所以如愿,因为来自于对生命的礼赞。礼赞之所以可能,因为我们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发现自己“活着”。 活着,故兴起对生命的歌咏,因歌咏之必要,故寻找爱的曲调,因曲子如此优美,故寻找美的歌词。 山川日月星空,不过是为我们伴奏的乐器。 自此以后,每日忙完课业,总有一股渴望想与他对话,遂情不自禁打开秘笈,书写心怀: 慵懒的阳光,带着煽情的温度,我不知道为什么今天的天气让我产生这种联想。好像有一股繁殖的气味洋溢在每一条街衢与陋巷,以及行人的呼息之间。我想我不可避免地也感染到这股气息,中午与室友共餐时一直不耐,希望赶快结束。玻璃窗外,某一栋灰泥高楼的一面窗户,搭了小小的鲜绿色雨檐。塑料制品不可能具有流动的颜色质感,但是从我的角度往上望去,午间强烈的阳光使那扇雨檐的绿色变得透亮,而且诡异,仿佛窥伺着什么,怀着诱惑般的。这是我长期的宿病吧,被莫名的意象或景致吸引,使得跟人相处钝化为机械式的,面对面交谈,也是心猿意马。人,的确是无趣的动物,有时,我不太愿意相信我居然是个“人”。 就用季节来句读我全部的心情。梅雨季远了,晴天反而萧索,躲在雨里还容易藏身,晴空让我无处逃遁。 向来不爱闺怨体,没想到日日濡墨染夜,倒与绣鸳鸯戏水的古代女子无异。情字,会是世世代代女子勘不破的锁吗? 有时耽溺在思念你的文字太久了,湿淋淋的,不写的时候,宛如离了水的鱼,有曝尸之虞。猛地一惊,忍不住仰天问着:“是谁让我如此?真的有人让我如此吗?还是我害病了?”遂刻意压抑书写的欲望,像铁石心肠的人。我的“冷”连自己也不了解,就算在最沸腾的爱情里,也要悄悄放入一颗冰。然而冷到残冬既尽,忽地又见到藤蔓欣欣然,搓一搓,又是一条绳。 是什么原因让解绳的人又寻了新绳往心里绑? 所以,在答案未明之前,我为你记下关于绳索的故事。 完成一篇论文之后竟有被掏空的感觉。我需要温柔的话语,或无目的文字让自己稍稍恢复正常的呼吸。 夜未深沉,你在做什么? 如果能够跟你说话,多好。读书写字累了的时候,不想跟外界联系的时候,敲敲门,你在隔壁,陪我说说话,或做一些微小的家事。 我在生活上是内向保守的,不喜群居,就连吃饭购物看电影听音乐会,也惯于一人独行。逛书店尤其如此,买了书,坐下来喝茶,安安静静地看书,看够了就走,都不必说话。 有一次,在书店旁咖啡店看书,有个男生过来搭讪,无非是我让他眼睛一亮,很想认识之类,坐下来似乎不想走,长得倒也面目干净,我说:“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只想安静看书,你请回吧。”我继续看刚买的《美学论集》。他回座去。过了许久,读累了,抬头,发现他还坐在不远处看我。我也没表情,收拾东西,走了。原本很惬意的独处时光,被这陌生人干扰了。非常不喜欢这种街头言欢的把戏,我猜测他不知被什么事困住了。 我呢?困住我的又是什么? 隔着几日,札记上出现一段诡异的绮想: 我们寻找荒山里的隐密石穴,布置栖息之地。你由内而外,我由外而内,敲击石壁,打一扇锯齿状的窗,收留阳光与蓝背鹊,或厌世的星子。我会缝制兽皮,以春天的第一胎蔓藤。你挖掘一条水道,让愤怒的瀑布有发泄的地方。我会生火,用原野上捡来的异族猎人的骷髅头舀水,炒一盘姬百合,或野菊花。我们盘坐兽皮榻静静晚餐,黄昏,一朵妖媚的云霞趴在窗口喊饿,丢给她几支百合雄蕊,叫她走开。我们如此安静,蜿蜒石道流淌高山雪水,丰腴且吟哦某种咒文。当月光降临锯齿窗,我们攲卧,看水道翻身化为银蟒,那蛊惑的蛇液,漫过你我身躯。星夜,归营的猎人鞭打马背,俘虏外邦女人,火把上装饰异族人的新鲜首级,纠发与火焰狂舞,原野弥漫呛人的腥味红烟。而我们如此安静,没有人发觉荒山石穴里,你与我已静静用过晚餐。 啊,野蛮年代,微风撩拨空谷百合乃唯一笙歌。我们夜伏,在石穴内提炼爱情,耳语唼喋耳语,交缠如两尾精致的银蛇。我要吻遍你赤裸的身体,如雨点浇淋惊慌的流星。我们本是圣兽,误入人躯,让我们以兽的姿态保管爱情,直到被震毁的洞穴将你我掩埋。 剖 在信件与秘笈之间穿梭,她好似同时往返于两个不同的世界,远在天边与近在眼前的消弭了边线。两人所谈论的某些课题,她回了他的信,却又在秘笈上畅然抒发,恐怕连自己也迷乱,到底回他的信说明白了,还是在自己的本子上道得更详尽。 有一页,她提到他在信上问她信仰问题,似有探测的含意。她写着:“这可能是一道阻碍,我在回信中表明自己对生命、自由、爱的看法,并述及个我生命与永恒的生之泉源的关系,由此出发,我尚不能决定成为某一宗教的信徒。” 不久,群来信,提及功课方面已补平坑洞,有些课还蛮有趣的,教授也帅,每周都很期待上课,坐在“门牙位置”。虽然还不算念到口沫横飞地步,差不多可说是津津有味了。上天保佑,很多事情比预期的还顺利,对未来充满希望,真的觉得现在是“人生中最好的阶段”。 “不过,”她又说,“我常常说这句话,所以,有说等于没说!” 她笑出来,“门牙位置”的比喻太鲜活了:指离讲台最近的第一排的中间位置,这是大部分学生最不愿意坐的地方。若不是授课老师具有无法抵挡的魅力,谁也不会主动积极去抢门牙重地,大家比较爱靠近后门的咽喉之地,或是靠墙边最不起眼的智齿座位,安稳地当卡在牙缝的“肉屑”。她想到有一门课,十多人选修,大家坐得像一盘散沙,且是往教室后半段散去,前半段空得实在有点凄清。教授是温文儒雅的学者,大约也看不下去了,轻叹一声,诵辛弃疾《贺新郎》名句:“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她听懂了,心中不免暗笑又觉得对老师失礼,捧书起身往前坐,同学们亦恍然大悟,纷纷坐拢。自此以后,大家都靠得紧紧的,像同舟共济。 群来信主要是告诉她社团有个大活动,几位学长学姐今年毕业,有的继续攻读研究所,有的打算出国、就业或当兵,活动部拟在暑期办“探亲旅游”,自北而南,拜访几位“老骨头”家,致赠毕业贺礼,顺道请学长学姐给大家说一说如何规划人生,问她要不要参加。 她心头一紧,其中一站是到他家。 去还是不去?她忐忑不安,原本自我克制不可过度耽溺于秘笈的心又动荡起来。她猜疑,为何他没在信里告诉她?他不愿她去吗?他不想在众人之中见到她,以免尴尬吗?尴尬什么呢?往下,她想的都是枯枝败叶念头,推测他与她鱼雁往来,终究只是一场文字游戏而已。她只能在信纸上呼吸,不能见到阳光。他心中,不曾看重她。 这激起她的怒意。这样的反应也是有迹可寻的。近来从信中,她渐渐发现他是个内在无比刚毅近乎傲骨嶙峋的人,固然在她面前几乎一半时间是温煦地笑着、酣畅地谈着,但在文字世界却如实地显现内心深处的复杂与冲突。他天生具有的质疑能力固然使他在鉴赏方面能划开一缝另有新解,见人所未见,但也同时表现在对某些事件的看法与批评上显得独断。信中曾有一句不清不楚的:“我们像两个世界的人。”这话让她牢牢记住,微愠,不明其意。 她在自己的札记上写着:“我正想向他靠近,他竟说我们像两个世界的人,显得我是多么不自重不自爱的人!” 她被猜疑之心鼓动,原先写秘笈小册的冶艳之情瞬间消退,重读其信,竟起了理性分析的兴趣。像考古学者,对着出土文物丈量、判读。她写的第一句话:“他是个骄傲的天才。”但往下的文字,倒像田野调查报告: 他的内心被虚无罩住,奋力地想抓住什么以获得肯定,但又睥睨这些东西。 不快乐,苦恼之事甚多,即使在信仰里亦尚未享到喜乐,是个不快乐的基督徒。矛盾的是,他似乎颇希望我能与他走在同一条信仰的路上。 强烈地怀疑生命意义。他说,曾走过医院的一条甬道,一边是太平间,另一边是新生儿温室,忽然受到“生命茫然”的压迫,不明白到底叫一个个婴儿到这世间做什么?他们一个个又会死了,难道生命只是一次闲逛?他说的时候,言辞剀切,语气激昂,似乎恨不得质问那创造者。 他的心灵漂泊游荡,常流露一无所有之叹,亲情、友情、爱情,人在其中,又似乎不在其内。 他可能常站在窗边,问:“我是谁?” 他的家人了解他吗?可能不。 他不信任婚姻制度,信上曾说不认为自己有能力经营世俗所定义的幸福家庭,不相信婚姻里有幸福可言,但似乎又渴望一处风平浪静、可以安顿身心的地方。 他说过自己像茧中的蚕,可能活不久。 他说过他没有第二志愿,只有第一志愿。他怀藏抱负,追求功名,不甘心一生庸庸碌碌、默默无名,绝对不允许失败,却又习惯自我打击,视所获得的佳绩如庸俗之物,向往超越世俗绳索的境界。 他是一个深沉不易被了解的人,一个看起来亲和开朗其实极度悲观虚无的人,一个不吝于用肯定句安慰他人却不断地自我否定几乎要取消生存意义的人,一个兼具火焰与冰河属性的人。 他时而激越,滔滔不绝陈抒己见,时而沉柔不发一语;有时冷肃不知神魂游于何处,有时热烫仿佛能与人同甘共苦。半是狂狷半是冲淡,可以剽悍亦能卑驯,既具城府又有赤真,他是一个内心复杂、陷入自我冲突且孤傲地要用自己的方式解决生命难题的人。 她洋洋洒洒写了一大篇,好像心理医师写诊断报告,最后停下笔,哑然失笑起来: 把“他”换成“我”,不就是说自己吗?不过,最后一句应指我自己而已,他已有信仰,一切托付给主,不必孤傲地用自己的方式解决生命难题。原来我们之所以能笔墨互流,乃是站在生命对生命的惺惺相惜上,他的独白、表露,也是我的独白、表露,听他的心声,仿佛是自己暗夜对山谷喊叫,如今透过他的咽喉传了回来。 她回信给群,决定参加这趟旅行。 我会在人群中等你 毕业典礼之后,打包行李托运回家之前,他突然现身。下周要回乡了,以后见面写信都不容易,趁空来跟她辞行。该说的客套话说完了,他邀她去看电影。 两人随兴到西门町,一来时间不对二来片子不佳,没看成。她提议去故宫,她说自己每遇到情绪低落或是有难题想不通时,要不是看电影就是到故宫走走。 “你现在遇到什么难题?”他问。 她起了调皮念头,谎称班上有个南下到同学家的活动,不知该不该去? 他直接反应:“该去。” “可是,有个男同学比较特殊,我们应该还算熟,但是他没邀我,也许不希望我去他家。” “有可能。说不定他不敢邀你,怕被你拒绝。你给人的感觉高高在上,让人不敢亲近。” 这话刺到她了,脸一拉,缄默不语。他没察觉,滔滔说着自己接下来的计划,兵役、出国深造,似有不少该安排却没着落的事让他烦恼。到了故宫大门,两人都提不起兴致看国宝,干脆去庭园小坐。她还没气消,没头没脑低声回他:“我觉得你也高高在上。” 他察觉了,一直说对不起。便说起以前追求女生失恋之事,大约就是过于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忽略了对方的感受,弄得一败涂地,“痛不欲生”。他不知是为了阐述自己有多么不擅长察言观色还是那股痛依然隐隐作祟,一不留神,竟说起往日恋情。 她听着,不动声色地掩饰心中汩汩流出的一股酸涩。她语气自然,甚至鼓励他多说一些,再说多一点,然后呢,结果呢,他不知不觉描述过程,透露了过多的细节。要命的是,透露了感受。 “她在哪里?” “在日本留学。” “你还会想她吗?”她问,鼻腔内已起了涕水。 “有时会。” “如果,在路上碰到她,你会对她说什么?” “不可能了。” “如果碰到了,你可以对她说:你让我心痛。” 他看了她一眼,不明白这话什么意思,也就忽略了说这话的人到底是借他人酒杯浇自己胸中块垒还是纯粹依随言说进程而兴起的问答。 “太痛苦了。” “所以,她就是你在水一方的‘伊人’。” 他没有否认。她心里分成两派,一派咬定他还念念不忘旧情,“心字已成灰”,就要把这个人推开,另一派暗暗叫急:你为什么不否认。 就在即将坠入万劫不复的当口,一句男性袍泽式的话替他稳住局面,他自顾自笑着说: “太奇怪了,怎么会无拘无束对你说这些,好像不管对你说什么你都能懂,你可以当我的心理医师。” 她的醋意原本可装半坛,及时倒掉一些。 天涯何处无芳草,唯知音难寻。这话能沁入她的心,原先那枯藤老树昏鸦般的萧索心情,生出几片嫩叶。他谈及即将面临的兵役,提到学长们服役的外岛经验十分吓人,忧心忡忡,想到前途茫茫,又更加忧愁起来。 “庸人自扰而已,不用想太多,现在无所得,以后也无所谓失吧!” “是啊,不用想太多,时间过得很快,数馒头一下子就退伍了。”她不着边际地说。 “希望有一天我退伍回来,不管在车站还是码头,”他的情绪往下沉落,声音低得好像自言自语:“那个人就在人群中。” 她没搭腔。心思漫游:“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却又在没来由涌出的醋意里,推测他想在人群中看到的人是谁。 她想:如果此时,正好有一阵风吹来,正好吹落树叶,树叶正好打中你的头,你开口邀我去你家,也许我会命令脑子停止设想,放下要命的尊严,鼓起勇气说:“等着,你会在人群中看到我。” 他没开口。 她也没开口。 终究,欠一阵无所事事的风。 边界 那日归来,她写着: 母亲心烦的时候抄经,我抄诗。昨日归来心情坠落谷底,甚倦,却不能眠,不想抄明白晓畅的,要抄诘屈的,就抄《湘夫人》。抄到“筑室兮水中,葺之兮荷盖。荪壁兮紫坛,播芳椒兮成堂……”不禁有叹,如此竭尽心力于水中砌筑香殿,以待爱慕者降临。那是神的世界。在人的世界,有人愿意为我筑一间茅屋,等待我归来吗?“搴汀洲兮杜若,将以遗兮远者。”为我摘一朵芬芳的杜若,芬芳我所有的日子? 我不知道为什么仰望污秽的台北夜空,发现特别晶亮的星子时,想流泪。我不知道为什么重读《浮士德》与《荒原》时,想流泪。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临睡前朗读李白、杜甫、东坡,会想流泪。更不知道死了两千多年的屈原,为什么不断让我哀伤。我只知道,寻觅的那首好诗与钟爱的人,都已不再。 这则短文欲言又止,翻过一页,她用半虚构文字编了情节,仿佛必须如此才能放心倾吐真实的感受,才能找到伤口止血。 应该怎样安慰叹息的人?当他饱含情意凝视远方,娓娓倾诉对旧爱的怀念时。他希望听到天使语声,那么,我必须扮演善良的天使:“写信给她,告诉她不曾遗忘旧情。人生苦短,你应该把积藏的爱再一次交到她手上。” “她会接受吗?” “会,因为爱还在。”天使继续揣摩心理医生会怎么说。 天使安慰在爱的苦海里航行的人,忘却自己本是善嫉女人。仿佛聆听黑牢里囚犯的夙愿,甘心以自己对他的爱换一盏油灯,让他沿着光影,与旧爱重欢。 天使恢复成女人,初夏晚风吹拂繁华城市,这女人单独走着不需人送,像敬业天使抚慰千疮百孔的心灵之后,独自检视破损的心。 “啊!”女人坐在槭树浓荫下,忽然自问: “我到底是谁?夜空如此静美,想必旧日情人们皆已和好同眠。失欢的,也在梦中与旧人相见。我得歇歇疲倦的脚趾,让发愁的额头冷却。啊!可悯的世间,我再也没有剩余的爱可以馈赠了,甚至,连哀歌也唱得不好。如果,能够盗取幸福,我会慷慨地与你们分食,只是人间的土壤过于贫瘠,我的种子不是被鸟啄去,就是被暴风雨偷吃。每一方宽厚的胸膛,我以为是适合栽种幸福种子的沃土,掘开后,看到数尾情蚕吐丝,以幽怨的女眸。一次又一次,误入记忆庭园,聆听他人的悲怆情史。我竟也熟悉天使的语言,假造圣旨:那美好的一日,布谷鸟结巢的季节,你的爱人升起船帆,带着湛蓝天空归来。 我没有剩余的爱可以赠送了,天使也会在子夜槭荫下恢复女人,拘谨地坐在白椅上,懦弱,如害病的水妖、山鬼,但这懦弱不许被看见。就在这静默的片刻,时间,那头颜面灼伤的兽,跳上膝头,舔着我的脸:‘喏,只剩你跟我相厮守了!’夜空如此娟静,银河流淌优美的笛声,当作遥远的星空之外更遥远的某颗星,有个知音为我吹奏。喏,今晚想要慈悲,口袋里还有几片甘甜的青春,不如全部喂你这头残兽,别噎着,这可是最后了。” “当情人在你面前怀念旧情人,你的心痛不痛?” “唔!是个好问题,可我答不出来……” “他没问你吗?” “他比我更痛呢!一个烧伤的人会替别人扑火吗?” “你痛吗?” “不,我不为不爱我的人痛,我只会祝福。祝福就是打算遗忘的意思。” “你痛吗?” “是的,我痛。” 次日,她花了一小时才打通群宿舍的电话,推说姐姐暑期将归,不随社团去“探亲”了。群大呼小叫,不准她不去,她说,不仅需要维之帮忙选购礼物,还要劳驾她写卡片呢,而且,车票都订好了。 她一向不喜欢造成他人困扰,最后还是答应去。刚刚排队打电话的时间都白花了。 也好,去看看应该进一步还是退一步。 隔不久,收到他寄来的包裹,十几本书、一叠影印稿另附上信笺。他说那日自己失魂落魄一团乱,恍恍然不知说了什么,看她似乎不开心,如果有不恰当之处,请她包涵。 要离开了,回头看自己写过的东西,很惊讶,不相信曾写过这些。室友曾引述一段话,我说:说得不坏!谁的?他说:你写的啊!我大为吃惊,怎么都不记得了?如果我现在死了,灵魂在空中飘,看一群人围着哀哭,一定觉得怪异,忘了那些人曾是亲密的亲友,那身躯是自己的。这一阵时日常有失路之感,明知该打包回家,又不知真正的家园在哪里。 倒怀念七年前初来台北时,在困厄环境中反而不断自我激励而气概雄壮,初生之犊不畏虎,那股气势令自己很怀念。几个月前班上负责编毕业纪念册的同学要我写一段话,我写了。毕业典礼那天,校长致辞,竟然引了那段文字,同学们喧声四起。今天翻到那一页,吓得咋舌,如果不是清清楚楚摆到眼前,我一定不相信写过这么豪气干云、不知天高地厚的空话! 四年光阴等闲过,忽然已到离校时刻,自觉一事无成,心情沉重,怕自己成不了一等一的事业,做不了一等一的人,从此为五斗米折腰终老,变得庸庸碌碌,只识得人生有无法逾越的空虚。 不带走的书第一个想到送你,书页上随手写的眉批请包涵,若有荒唐话,一笑置之即可。几首诗稿,请你做纪念,也是一笑置之即可。 看完信,她的心情稍稍往上扬。 那些书大多是志文出版社新潮文库翻译的世界名著,有几本她也有。譬如波德莱尔《恶之花》,他在扉页上引述诗句:“我的青春只不过是场阴郁的风暴。” 她迫不及待翻阅。他跟她一样,读书喜画线写眉批,密密麻麻,仿佛与作者对答。有一本《生之挣扎》吸引她的目光,美国精神分析大师梅宁哲医生著,探讨自杀。他在蝴蝶页写着:“关心病人的生理,同时也应了解病人的心理。”又写:“环境虽似惊涛骇浪,心情却如霁月风光。”显然他认真阅读,书页上处处写着评语、疑问。让她陷入沉思的不是这书的内容,而是以如此细腻方式读这书的人的心理状态。这是一本特别的书,他在想什么?这是第一次,她对他起了奇异的怜惜之心。理由很简单,她在他身上看见自己。 她决定去看看什么样的土壤养出这个人。无论是进一步还是退一步,现在都在边界上。 我总是向往边界。生与死之间,族群与个我之间,核心与畸零之间,权威与奴役之间,陆块与离岛之间,骄阳与酷寒之间。我总是往边界游走,像穿戴华裳的鬼。 卷四 斜阳 在这般强烈的太阳下看到你,非常不真实。 你的笑容明亮、声音高昂,信中那个陷在 青春阴郁风暴、探问茫茫前途的人好像不是你。 在你的土地、家园上,你看起来无比灿烂。 你真是原野上一棵黑亮且高贵的树。 野菜 出发那日是艳阳天,一行十人自台北火车站坐普通车往南,沿途拜访学长学姐家。 火车里,那位负责规划的干部颇具领导长才,除了任务分组,还提议要为这趟探访选一首歌,此行接受学长学姐家里款待,离去前大家为他们唱首歌致谢。这歌,不能太艺术、太流气、太激昂、太悲伤……还要大家都会唱。众人七嘴八舌提议:蓝蓝的天白白的云、连绵的青山百里长、好花不常开好景不常在、太阳下山明朝依旧爬上来、朋友你可知道遥远地方有人想念你、这绿岛像一只船在月夜里摇啊摇、时光一去不回头往事只能回味、你侬我侬忒煞情多、怎能忘记旧日朋友心中能不怀想、送你一份爱的礼物我祝你幸福、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连杨弦的《回旋曲》都出现了。最后,《送别》与《祝你幸福》这两首歌不分轩轾。众人把这两首都练了,看着办。 这趟旅行颇有意义,不只是致赠礼物、吃吃喝喝而已。在学长学姐带路之下,能深入乡间,去到外地人不知道的景点,体验各地风土人情,听闻其成长趣闻,晚上借宿他家或是村里寺庙,真正贴近他们的生活,吃在地的食物——当时大家都是过日子的人,外头也没什么餐厅(即使有,也是婚丧喜庆之用,不会用来招待十个年轻人),所以,大家也像农忙时节到处打工的工人一样,只求填饱即可。 有一站到客家庄某学姐家,她家靠山,种植果树,她父母给他们扎扎实实地上了一课,真能印证“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之理。傍晚时分,因屋小厨窄,大伙儿携简单锅具到小学操场野炊,就地取材,有人负责找燃料挑水,有人至近处田里设土窑烤地瓜,有人摘菜——学姐说,放眼望去的菜园,除了绑红布条表示喷过农药的别摘,其他的都行。由于没约好,大伙儿越摘越顺手,那餐吃的菜大概胜过一周的分量。 今日可谓舌尖冒险,吃到此生难忘的滋味。天底下竟有比苦瓜还苦的菜,名曰:龙葵,土称黑鬼菜。两者相较,苦瓜之苦委婉阴柔,龙葵叶则刚烈、具暗杀意图,且据云其浆果若未熟则有毒,能夺人命。叶虽可食,然而才尝一口,苦入心扉,不好当场吐掉坏了主人心意,硬是咽下,埋头吃半生不熟的地瓜,其苦仍不去,如鬼魅缠身。读《诗经》以为天地养人,放眼皆是野菜,于今才知个中大有学问。若一朝需野放求生,我应是最早被毒死的那个。 乡间是新鲜的,她从未想过同在岛上却有这么不同的生活形态。“采采芣苢,薄言采之;采采芣苢,薄言有之。”《诗经·芣苢》里描写妇女在野外采车前子,牵衣裙盛得满怀的诗读来生动有趣,没想到能亲自印证,乐得她像蜂蝶乱飞,熟的、未熟的都摘,被熟悉庄稼的同学取笑:“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她羞赧地再添一句:“六畜不辨。”确实如此,她家虽有前后院也种植花卉,但与真正在泥土上打滚的乡下孩子相较,少了土地根性,以至于连菜叶上的一条肥菜虫就让她尖叫,更别说众人在河边洗涤时,发现一尾水蛇悠游而过,她吓得魂飞魄散,跑得远远的,让他们取笑好久。 也有学长住市区,家中做生意,正好有货运车来,他们客串临时工帮忙搬货,学习买卖营生之理,听闻商场生态,吃住条件比乡间好些,算是连日来最丰盛的一餐。 最后一站是他家。 浮萍 昨日行经一池塘,水面上,白首偕老的意象,诱拐着远道而来的浮萍,忽有蛙跳,荡出漩涡,装饰夕阳的倒影。七夕已过,传说中的鬼节将至。一路上,雷雨相随,似乎要将人击昏,甚好,掩藏我心内的纷乱。我想我偏爱雷雨的原因,可能是自己的狂暴因子得以附着在自然的狂暴上发抒,使长期分裂的两种面目迅速统御,恢复本来。雷雨,死亡仪式前的急鼓,像一种节庆,飘浮着鸢尾花香的节庆,让亡灵拥有神秘的喜悦。 你会惊讶吗?你会期待我在人群中出现,还是仅止于寻常招呼?我设想你会如何设想我,仿佛拿绳子把自己一圈圈绕起来,绕成一个可笑的茧。所谓作茧自缚,即是如此。你能告诉我吗?为何我的心越来越像惊弓之鸟。 他们在火车站下车,转客运到靠海小村,还得步行一段路才到。群带领,她似乎把路径都摸熟了。 是个朴素的村庄,远处可见山峦起伏,离海边也不远,四野望去皆是稻田菜园,小河沿路蜿蜒,还看到牛泡在河中消暑。日头赤焰,田里大多已收割毕,晒着已扎好的稻草,仍有戴笠的农人忙着收割后的杂务,见他们一行人浩浩荡荡,好奇地从远处往这儿看。他们经过一处竹围,一条狗跑出来卖力吠叫,比警报声还响,惹得大老远另一处竹丛边闪出一条人影,朝这儿挥手,正是他。 在这般强烈的太阳下看到你,非常不真实,你的笑容明亮、声音高昂,信中那个陷在青春阴郁风暴、探问茫茫前途的人好像不是你。在你的土地、家园上,你看起来无比灿烂。你真是原野上一棵黑亮且高贵的树。 看到我,你给了我一个惊讶的表情,伸出手指,指了我两下,没有话。若是孩提时候,这个动作的意思应该是:等着,我会找你算账。 竹围里只住他家一户,相连的两间屋,原一间是堂伯家的,举家迁走之后变成他家使用。他的房间在此,后面还有两间房堆放农具杂物。这里的厨房不使用,用餐仍回主屋。 “你来了,晒黑了。”他说,神情既愉悦又夹着些微腼腆,语气正常。 “希望没有打扰到你。”她说,语气也正常。想起初见面时他给她的第一个联想是树,田野上黑亮的树,风一吹,千叶鸣歌。现在明白,会有这印象是因为他身上带着土地生养出的那股正直与敦厚。 正巧旁边一个男生听到“打扰”二字,转头搭腔:“等晚上睡觉的时候,就知道谁被打扰了。”语意暧昧,充满暗示,她窘得不得了,怎知这擅调笑的人接着伸出毛毛腿,秀出被蚊子咬的红豆包,说:“希望你家的蚊子不要来打扰我!” 前一站男生们借宿佛寺,“原以为佛门净地,蚊子听经闻法也是吃素的,哪知佛门不杀生,蚊子又多又猛,才搞清楚,原来我们是去普度蚊子的。我半夜受不了才拍一下,有人就念‘阿弥陀佛’,我当下真觉得众生不平等。”众人大笑。 “我家不只有蚊子,还有跳蚤。”他说,把大家逗得鸡飞狗跳。有人提议大家乐捐一点“买肉钱”,聘那擅调笑,而且难得在物资匮乏时代竟能拥有白胖体态的人,晚上脱光衣服诱蚊,“为大家捐躯”。那人反驳说他没学问,血不够甜,而且经过佛寺蚊攻现在身体很虚,应当请最有学问的也就是主人“以身相许”才对。他傻笑之后,换了认真的表情,说明蚊子的叮咬习性跟学问无关,由于这话接得太冷僻太跳跃了,众人不知如何接腔反而爆出笑声。 “既然蚊子喜欢汗酸,书念得多的人比较有可能变成酸儒,还是你适合。”她也觉得这人怎么突然犯傻了。 “你在帮谁啊?”他又聪明起来了,用食指点了她一下,恐怕又多记一笔账了。 这几日,精神极亢奋,但身体颇受罪。她应该就是别人讥讽的那种“温室孩子”,所有的本事都在脑袋里,离了学问、书本,外面的世界是一片蛮荒,任何一种突发状况都可能弄掉一条小命。前几站探访下来,她特别发觉无论是做田、种山或是经商,家中的女人个个都是能独当一面的悍将。即使同行中的女生,也比她能干不知几倍。在操场野炊那次,她自告奋勇负责切菜,一拿起那把大菜刀,还没切,学姐立刻说:“我来我来,我家的刀我比较熟悉,你会切到手。”女生会不会操持厨务,一看她拿刀便知,就像男生会不会武功,丢一支长戟过去便知。 连日酷暑,车行劳累加上睡眠不佳,她已有中暑现象,蚊子加上攻击力最强的“小黑蚊”(台湾铗蠓)早就把她的双腿咬成红豆棒冰,抓出伤口了,她不敢吭声,怕被笑是台北来的饲料鸡。这一趟,别的不说,她发觉自己真是个手无缚鸡之力、欠缺生活能力的人,自信心大受打击。 晒谷场上堆着晒好的谷子,农事稍歇。屋前不远处即是菜园,棚下结着当季的丝瓜、苦瓜、葫芦瓜、番茄;还有一棵莲雾树,数十龄老树,果实较小,像挂着累累的红铃铛,据说稍涩不甜。她吓了一跳,这棵树她梦过。果树旁有块小空地,随意让花草生灭,九层塔、鸡冠花、茉草、扶桑,特别的是有一株茑萝攀附于枯枝上,载欣载奔,开数朵星点小红花,甚是喜气。 他朝她走来,脸上满是笑意。 “原来,你觉得我是酸儒。” 她不好意思起来,说:“开玩笑的!你要是酸儒,我就是冬烘了。” “我也是开玩笑的。”他问:“这叫什么花?” “茑萝。” “原来如此,我们乡下小孩都叫新娘花。” “这里再种些菊花,你就可以学陶渊明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了。”她说。 “等你来种。” 忽然他叫她别动,弯腰在她裙摆边捏了捏,给她看,是咸丰草的线形瘦果,带钩的小黑针,难怪刚刚觉得腿部很痒。 “乡下很多暗器。”他说。 她还来不及搭腔,他父亲喊他。 男生们帮忙把稻谷装袋,或是去清理堆放农具的那两间房,以便晚上借宿。人多好办事,男生大手大脚,不怕晒不怕流汗,莫不尽力展现耐磨耐操的一面。不一会儿,粗重的活被清掉一大半,连田里的干稻草、菜圃棚架杂草都被整治妥当。他父亲甚是欢喜。 一身脏,男生要他带路,附近有河,他们想去戏水消暑,顺便摸蚬,也许可供晚餐煮汤。女生们怕晒怕蛇,也不宜去碍着他们袒裎相见,都不去。 竹叶 竹围老厝,岁月悠长,单纯的务农之家,他的父母都是敦厚古意之人,在他之后还有两个妹妹一个弟弟正值中学年纪。看得出他的父亲非常以他为荣,趁他不在旁边,细数他从小在课业上的优异纪录,并说他自觉还不够好,所以很不喜欢别人说他好。他父亲说,小学三年级,级任老师对他说:这个孩子要好好栽培。 她四处走,没想到赤脚踩在割过稻的泥土上竟是这么舒服。不过,必须躲避鸡屎,乃美中不足。 不久,有个年纪与他相仿、面容相似的女子从屋旁田埂走来,短发赤脚,被大太阳晒得一脸黑汗,身上衣服长短扣,衣襟沾泥,泥手上拿着一块糕饼正在吃。 群看见了,跑过去叫她“阿姐”,牵她去屋后水井洗净,接着,听到他的母亲高声斥责她,但维之听不懂她说什么。 群说,那是他的双胞胎姐姐,难产伤了脑部,心智仍是个孩子,白天到处游荡,游累了还知道回家。 她听了,像掉入冰河,心头紧紧一揪,脑中轰轰然无法思考,发出一声“哦”,声音是颤抖的。 这是什么样的心理担子?什么样的肩上石头? “长子的肩膀,”她暗想,想起他信上的话:“像我这种出身,没有第二志愿,只有第一志愿。” 这人是怎么活过来的?他靠什么挺住艰困?她见到厅堂上仍供奉神明与祖先牌位,忽生一疑,他的家人恐怕还不知道他已有信仰。这人往下该怎么承担? 他未曾提过半句家务烦恼,如果不是今日到此,恐怕无从得知。继之一想,自己也不太提,他对她的家庭情况也是不知的。文字里眉眼相认,执子之手与子同游,穿梭于心灵小径,泛舟于文学溪流,跋涉于宗教山林,有时笔端流露一股化不开的郁闷,然而仿佛约定,不涉入现实情节,把恼人的根须都剪掉一般。她以前觉得这是极亲密的形上伴侣,但现在看到他的现实一角,竟觉得彼此何等遥远。 傍晚,远天彩霞金亮,戏水的人归返,得蚬不少,够煮一大锅汤。男生们无拘无束,戏水、摸蚬兼洗澡、洗衣。有一人连日来都穿同一件衣服,其说法是淋过雨就算洗过衣了,泡过河水也算洗过衣了,湿衣服穿在身上自然风干,多省事,男子汉大丈夫要思考重要大事,不必把力气花在小节上。初始大家嫌他太懒太脏,怎料渐渐受他影响,觉得一兼二顾有道理,所以戏水回来的人都穿着湿衣服,戏称是活动式晒衣架。 正式献上贺礼之后,他与其他人在客厅聚谈,话题是她不感兴趣的兵役与政治。她看人多屋挤,往后面的厨房走去,他的母亲正在准备晚膳,群在帮她。 她礼貌地招呼一声,但也仅止于这一声;一则语言不通,再者厨房不是她熟悉的地方,根本看不出哪里能让她插手。只能杵在一旁,像个呆子一样。 “我要炒米粉。”群对她说,脖子上搭一条毛巾拭汗,一张脸在劳动中变得嫣红,厨房的大灶烧柴,更热出一脸汗珠,衬得两个小梨窝分外好看。 她从没看过炒米粉,而且是用灶,此次下乡也是第一次看到这么庞大的烹调设备。群很熟练,放猪油、爆香蒜头虾米香菇、下配料,一阵香喷喷的烟立刻窜出来,在客厅谈话的男生想必戏水耗尽体力,一脸饿狠的样子,跑过来问:“什么东西那么香?”见是炒米粉竟欢呼起来,又跑来两个受不住诱惑的人问:“什么东西那么香?快受不了。”群拿铲子赶他们:“出去出去!”惹得他母亲笑出皱纹来。 群的手臂并不粗,竟能挥动大铲,翻搅两大包米粉,让她开眼界。他母亲在旁提点,酱油还要吗?水够不够?要不要加味素?盖上锅盖焖一下。两人配合得天衣无缝,试味道,够不够咸?说着她们的母语,语调自然亲切,不像初相识,倒像亲戚或邻人。 群夹了一筷子米粉让她尝,“味道如何?” “好吃!”她说,这是真心话,虽然她心里一下子不能处理那“味道”,但嘴巴的感受比较简单,只有好吃或不好吃两个选项而已。 见他母亲要去洗香菜,她接过来说:“我来洗。” 水井在后院,一条水柱从上层水井往下层水池流泻,水声似哼唱古歌谣。她蹲在池边,水面上浮着刚飘落的竹叶,像无忧的扁舟,忽想及东坡词句:“欲去又还不去,明日落花飞絮。飞絮送行舟,水东流。”不觉戏玩了一会儿,又见竹丛倒影,云天在竹叶缝隙忽隐忽现,也见到自己的脸映在波纹上,好像跟竹丛、云天相贴合,再一起映在水面上。她看得出神,如此陌生,如此格格不入,竟不知真实的自己在哪里?水边的这个还是水底的那个?她忽然想,临水照镜的纳西瑟斯见到自己的倒影竟不忍离去,憔悴而亡,是自恋还是自厌? 一面洗香菜,一面涌出诡异的自我推翻情绪,觉得自己可能连这几株香菜都洗不好,是个彻底无能的人。群与他母亲的互动像母女,她看在眼里,想起母亲生前在厨房喊她试吃的情景,然而她此时的情绪又不仅只是借景怀想亡母,更有无法辨认的滋味藏在里面;是微酸稍苦,不,酸味部分越来越清晰,这滋味以前从未出现,最近却不寻常地涌出多次。 “只恐双溪舴艋舟,载不动许多愁。”那片竹叶,终究沉了。 忽然有人走近,抬头,是他的憨姐。她说了声:“你好。”她没理会,径自往水井边一条小田埂走去。群正好出来清洗锅具,喊了憨姐的名字,不知跟她说什么,她转头也不知答什么,一来一往,维之夹在中间,摸不着边际。 “我跟她说,天快黑要吃饭了,不要出去。她说她的斗笠放在那边邻居家,去拿回来。”群说。接着压低声音:“真伤脑筋呢,她比我们大,伯母说看到村里一起长大的女生结婚,她也吵着要结婚。很担心出事,不放心她到处逛,可是又没办法把她拴在家里。” 这是私密的家务事,她竟知道了。 “出事?她只是说说而已,不是真的要结婚,没关系吧。”维之说。 “什么!你未免太单纯了,”群说,“怕被人欺侮呀,怀孕了怎么办?” “啊!”维之瞪大眼睛,她没想到天底下有这么可怕的事。她在学问上的鉴赏能力似乎无法帮她推测现实危险。怀孕?这简直天要塌下来了。 “学长说,宁愿他憨,男生没这种烦恼。他对姐姐有愧疚感,好像她代他受难一样,他要照顾她一辈子。” 这么私密的感受,她竟知道了。 伯母喊:“阿群,阿群,还有几道菜要怎么炒?”群进去了,她接手洗锅具,越洗手越软。 前厅聚谈已结束,男生们正在稻埕布置餐桌,今晚是此行最后一顿晚饭,要在夏风中星光下用餐,才能毕生难忘。另一个女生过来帮忙清洗,一面洗一面转述前厅的谈话重点。她一句也没听进去,此时脑中是泥泞地,像有一只乌龟被粗鲁的路人踢翻,仰躺着,怎么翻身都翻不过来,偏偏不知情的虫只唱得好热闹,从春天唱到秋天还要继续唱冬天,弄得她的心好乱。 杜鹃 晚风习习,吹来清凉。众人狼吞虎咽,有人嚷:“汤锅里那几颗大蚬是我摸得的,不许动。”一人回说:“是你的蚬主动开口叫我吃它。”笑闹不止。群却不动筷,只说去去就回。不久,拉着憨姐进屋。 这些,他看在眼里。 这些,她也看在眼里。 男生们赞扬群的厨艺了得,将来娶到她的人有福气。白胖男生说,他来帮群办一场招亲比武,有志之士请来报名,群便抓起蚬壳朝他扔过去了。有男生问其他人,将来若老婆不做饭怎么办?有人说:“只好离婚。”另一个说:“请人来煮或是去外面吃。”还有一个说:“我来煮。”女生们皆以筷敲碗,赞许地发出“喔”声。 有人问学长:“那你呢?” 他不正面回答,说了日本战国时代三雄织田信长、丰田秀吉、德川家康与一只鸟的故事:若杜鹃不啼怎么办?织田信长的做法是杀了它,丰臣秀吉是逗它啼,德川家康则是等待它啼。 听起来,“等待”是关键词,她想。 有人顺势做结论:“学长没这个烦恼啦,他太太一定很会煮。”男生们一起发出“喔”声,非常暧昧。 饭后,她与另一个女生负责洗碗,水井边堆得像小山丘一样。那白胖男生语带怀疑,说这两位小姐金枝玉叶,待她们洗毕大概天已翻“鱼肚白”,需不需要“本壮士”助一臂之力? 这女生说:“奇怪,你这个‘壮土’怎么什么事都跟吃的扯上关系?” “我这身材上宽下窄明明是‘士’不是‘土’,我是食物的受害者,很多年了。” 她暗忖,能这样自娱娱人并不容易,想必已走过一段不为人知的心路历程。 “以后我家,自己的碗自己洗。”这女生说。 此时,她不讨厌洗碗,避到后院,图一会儿清静。这女生由家务分配的刻板观念说起男女不公平现象,义愤填膺。维之笑说:“如果家里连洗碗这种小事都要吵,大概走不下去了。” “问题是,”这女生说,“只有结婚本身是最大的事,结了婚过生活,能有几件大事?摆在家里的都是小事。” 言之有理,她倒是没想到这一层,觉得这女生的见解一针见血。 “家务虽是日常小事,愿意做表示甘愿付出,如果没有深厚的感情做基础,凡事都会计较起来。可见感情决定一切。”维之说。 “光靠感情也不行,爱的意愿与爱的能力是两码事,”这女生停顿一下,斟酌着要怎么说,见前后无人,说:“譬如说学长家里,我之前不晓得他……” 话未说完,学长走来,拿一盘蚊香,为这乡间之蚊未受过教育不懂得善待娇客而致歉,维之与女生面对面蹲在水池边,他把蚊香摆在靠维之这边,随后发觉这样不妥,挪到两人中间。见杵在这里插不上手,捧着已洗好的碗筷进屋去了。 “启人疑窦。”这女生说。 “当疑则疑,不当疑则不疑。”维之说。 “我没说什么。” “我也没说什么。”维之说。 她猜得到她刚刚想说的话是什么,心中微微不悦。但又不得不承认,她的看法不见得没道理。“爱的能力”这四个字,朝她的脑门扎实地敲了一棍。 茑萝 我看到他的自律以及无法压抑的瞬间。好比龟裂的大地上,两棵相距甚远的树,在地底以一条延长的根交换储水,沉默、秘密,又不能不掩饰地面上的树身偶尔藉由微风拍送暗码——一个眼神或一枚浅笑,谁也不会察觉到,而他立刻能够解读对方的需求,立刻取来所需之物。 他是个非常敏锐的人,观察的速度及行动,异于常人。恐怕是因为这些微细如蚕丝的呵护,使我处于感动的磁场内,不断藉由反刍,加强了吸引。这种吸引,竟是枯燥生活中,少数的甜美时刻。 夜渐深,离十五只有几天,月将圆,星光与月色交辉,四野静而不寂,夏虫唧唧,蛙鼓处处。除了没有雨点,几乎就是辛弃疾《西江月》“明月别枝惊鹊,清风半夜鸣蝉。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七八个星天外,两三点雨山前。旧时茅店社林边,路转溪桥忽见”的景致。 她坐在台阶上,凑着檐下微弱的灯光正在札记上写闲字给自己催眠。 他不知从哪里闪出,过来坐下,第一句傻话:“哎,你明天要走了。”第二句实话:“我们好像都在晚上见面。喔,除了有一次去故宫……”第三句真心话:“你在写什么?借我看。” 她合上本子放背后,不给看,骗说:“在记米粉怎么炒。” 他没料到这答案,大笑,小声说:“你不用学这个,我炒给你吃。” 他问她,有没有看到刚刚飞过去停在篱笆上的那只,是什么鸟啊?她睁大眼睛认真搜寻,他趁机摸走本子翻开,掉出一朵茑萝,夹好,侧着身偷看: 情愿是沙 只想找一只眼静坐 看能否修成一滴水 沙的归宿 总在海枯石烂之后 才回到地上 她回过头说:“太暗了,没看到。”才发觉他的诡计,一把抢回来,敲他肩头:“哎呀,小人小人!” “眼睛借你,要左眼还是右眼?”他笑得畅快。 稻埕边有几个人喊他,恋着此行最后一晚,要他带路,骑脚踏车去海边夜游。群兴致颇高,问她要不要一起去,她疲了想睡,不去。群让他载,三部脚踏车夜游去了。其他几个不去的,铺草席聊天,学朱元璋“天为帐幕地为毡,日月星辰伴我眠”,打算睡外面,那体力不支已发出鼾声的白胖男生,为了防蚊子,竟取来盖菜肴防虫蝇的纱盖,把头脸盖住,甚是滑稽。 她进屋,悄悄从行李拿出私下要贺他的礼物进了他房间,放在书桌边角不起眼的地方。明天一早大伙儿拔营而去,料想他稍晚才会发现。她在卡片上只引两句杜甫诗:“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还调皮地夹了几支从裙边拔下来的小鬼针。她一直相信,此人具追风万里之才,假以时日,必能龙吟云萃、虎啸风生,成为一方人物。 既然进了房,不免稍稍打量这狭小空间:一半用木板钉成和室,除了是睡卧之处,墙上设一横竿即可挂衣当衣橱用,冬夏衣皆有,倒也省事。她好奇地打量他的衣服,看哪几件是与她见面时穿过的。正因为仔细,看到一条墨绿色毛线围巾,说不出的熟悉,忍不住上去细瞧,恍然大悟,这条围巾必然是群织的,因为她把织剩的毛线勾入送给她的那条围巾的花边里,难怪看来眼熟。 天地无言,但她明白一切。 斜阳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她想起他问过,“伊人”是什么意思? 她不动声色,进房躺下。黑暗中,想着:“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不禁心情坠入渊谷。 无论如何追求,那人宛如在茫茫渺渺的水中央。才发觉自己是多余之人,闯入他人正在演出的舞台,那剧力万钧、高潮迭起的故事都跟自己无关,是被自作多情的猜想诱引了,一步步上了阶梯,扮不成角色,说不出台词,只认取了一份羞。 她的意念沉沉浮浮,原本就是心思庞杂多愁的人,此时更放纵自己跌入阴郁的渊薮,任凭忧思如乱藤缠绕。 她静静想着杜光庭《虬髯客传》,有志逐鹿天下的虬髯客,初见李世民,不衫不履,裼裘而来,神气扬扬,貌与常异,竟会“见之心死”。当时读不懂,把这四个字圈起来,不明白什么话都没讲、什么事都未发生,何以虬髯客只凭一眼即遽下结论?现在懂了,这人不衫不履、裼裘而来,见出霸气,而神气扬扬,展现出能开格局、定时势的力量。局势已定,所以才见之心死。道士友人对虬髯客说:“此世界非公世界,他方可也。勉之,勿以为念。”走吧,别留念,这里不是你的世界。她心中反复念着:“走吧,别留念,这里不是你的世界……”竟至泪湿鬓发。 第二天一早,众人整装话别。她刻意避开相关人等,但他还是挤出神不知鬼不觉的空隙问她:“睡得好吗?眼睛怎么肿肿的?”她也刻意挤出轻快的声音回答一夜好眠以至于遭到蚊咬也没醒。 他似乎不信,眼睛望进她的眼眸深处,似有无尽的话不知从何说起,又似此时无声胜有声,多看一眼比多说一句话珍贵。 她避开他的眼光之前,生出一念:“怕我这一生,忘不了你曾这样望我。” 行程正式结束,各人返家的路径不同,北上南下都有。他像个大哥,一定要送他们到火车站,查看班次,确定每个人都上对车了,才放心。 小镇车站,离别的气氛浓了起来。 票买定,候车时,有人想起:哎呀,致谢的歌还没唱呢。当然要唱,有始有终,画下完美句点。 兴致一来,有人提议换首歌,这几日大家同行同宿,才刚打成一片,一眨眼竟要分开了,有点难分难舍呢。唱什么呢?有人说,这一趟什么泥巴都摸过了,说不定连鸡屎也摸了,唱有泥巴的啦。那不就是《你侬我侬》嘛,整首歌一直在玩泥巴。白胖男生说,原作者元朝管道升写《我侬词》,她老公读后打消纳妾念头,用弗洛伊德理论来看,她其实想用泥巴砸死她老公,唱这个适合吗?有人说,适合适合,我现在好想用泥巴砸你喔。原来你暗恋我,早说嘛,你重新捏的时候,把我捏瘦一点,我的肉全部给你。你们两个别闹了,车快来了,大家都会唱,就唱这首吧,认真点儿,要把感情放进来! 她心想,这时候怎能唱歌,这是要我溃堤吗? “你侬我侬,忒煞情多,情多处热如火。”她极力掩饰,把头别过去,望向月台上等候的旅客,几个旅客被歌声吸引,往这儿瞧。“沧海可枯,坚石可烂,此爱此情永远不变。”更望向铁道之外,远方那绽放火红爱苗般的凤凰树,仔细收好情丝啊,不要掉进歌词的悬崖。“把一块泥,捻一个你,留下笑容,使我长忆。再用一块,捻一个我,长陪君旁,永伴君侧。”再望向,树之上的,天真无邪的晴空,悠悠的白云。“将咱两个,一起打破,再将你我,用水调和。”唉,这歌怎么这么长,这男女合唱的声音怎会有波浪般的情怀? 终于唱完了。大家握手互道珍重再见,她不握,赶紧提起行李去排队检票。 往南的人先上车走了,不久北上的火车进站,他还不走,帮女生提行李上车,转过身来,也帮她把行李放到架上,放得稳稳的,低声说:“写信给我。” 铃响了,他下车去,站在月台上挥动双手。 她这才发现群没进站,站在检票口围栏旁,行李在脚边,也朝他们挥手。 有个女生说,群临时决定不搭火车,退了票,说是改搭客运较方便。 什么时候去退票? 也许,正当她望向比远方更遥远的地方之时,正当他们唱到“从今以后我可以说,我泥中有你,你泥中有我”的时候。 车离站,这田园恢复陌生,不是她的脚能扎根的土地,这刹那,觉得自己像被什么力量赶了出来。 翻开本子,看着他看过的、还要问左眼或右眼的那一页。此时此刻,千言万语不知从何下笔,只写一句纳兰性德的词句:“莫回首,斜阳下。” 合上本子,任凭奔驰的火车把她的心与风景,都搅成一江春水。 向东流。 卷五 短暂雨 爱情世界,无非是, 撒了多少盐,就得从眼里流出 等量的咸。 初秋 初秋,藉一场感冒、一串咳嗽就滑进来了。 陶瓶里的燕子花绽放了,那么紫,像含冤莫白,灯光将花影投射于桌布上。从他家村路上捡来的小灰石养在靛蓝陶碗里,一圈鸭嘴草纷纷抽新叶,鸭噪嘎嘎了。写了一整日论文,闷闷地写,撕了三次,体力心力都快耗尽,脑子掉入泥塘。吃了感冒药,头沉口干,时间变得非常缓慢。心分裂了,正面匍匐于理性论述,背面像被野猫利爪耙过正在渗血,且耽溺于一件件往事,无计可施,将稿纸翻面,描摹燕子花。自然恒常令我欢喜,更胜于浮世里的爱。对人生参得未透,无法以身作则,怎么也学不会花开的无悔、花谢的敛目,花是有修行的人,人是未悟道的花。今早醒来,花落在稿纸上。掷笔长叹,近来叹息多了,话少。不想怪罪什么,孤绝如果是一生的主旋律,所有繁花似锦的梦最终都要随水飘零。 我是病了,不想求医的那种病。从不曾像此际这么病重,咳嗽使我不能入睡。每当凌晨尤其厉害,声音像破铜撞到烂铁,怕扰人睡眠,捂着嘴咳,越咳越生气,咳到吐,咳死一了百了。 室友M,去药房为我买另一款药,又把她的黑乎乎枇杷膏给我,灌下,仍不见起色。去看医生,他问:“多久了?”我说:“半个多月。”他竟然说:“有胆不要来看。”怎有医生这样讲话?抬头把他看仔细,瞬间觉得跟那个人有点神似。本想回:“有胆不要帮我看。”但实在不舒服没有力气拌嘴。他说气管不妙,可能并发为过敏了。“过敏”这两个字打中我的心,这医生的医术太厉害了,当下觉得若他多问几句,我定会哭出来跟他交心。拿了药,感觉好多了。晚上正在吃橘子时,M过来,一把抢去,说咳嗽不能吃橘子。岂有此理?屈原咏橘之作《橘颂》:“苏世独立,横而不流兮。”没说感冒咳嗽,禁而不食兮。 归来接近两个月,看了五次医生,算是稳住大局。 她没寄信。 父亲要她尽早搬到山上,房子没人住容易坏,权宜之下,先将不常用的书籍箱笼搬上山,考虑交通稍远,上学不便,平日进出仍窝在小套房,假期才去住。为了搬家着实忙乱一阵,但这不是真正理由,文字等于是她的早晚课,写一封信能有什么困难?对她而言逼自己不写比逼自己写,难一些。 信,其实写了。一封封,最后喂给饥饿的垃圾桶,几乎把它当成乖乖蹲在桌旁的小狗。无法解释为什么寄不出去?为什么连将它装入信封写上住址的力气都没有?有藤蔓缠住我的手脚了。我设想你与她不知已到何种境地,一想便觉得写给你的字都成了笑柄。 难就难在,断了信并不能断念,野火烧不尽杂草,人的悬念比杂草更具韧性,不必等春风吹又生,往往他名字中的一个字,触目惊心,就能像刺客般杀了狱吏,打开大牢,让被套了手铐脚镣的思念的重刑犯重获自由。 能不受压抑,自由自在地想念一个人,是一件微不足道却能点石成金的事。 她写着: 该压抑自己不要再对你写字,但着了魔似的,塞到衣橱里,还是忍不住把本子拿出来,摊开就写。有时在外与人谈事,巴不得快快结束回来写字,有时该写别的文稿该读书,思绪收不齐,总要先写秘笈才甘心。文字变成我最亲密的证人,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不知节制,就算弃笔、断念,内心有一口涌动的喷泉根本不受控制,逼着我把字吐出来。我欠你文字债吗?你有借据可查吗? 所以,每天早上,翻开秘笈本,情思泛滥,对他倾诉,把石子点成金;可是到了傍晚,翻开另一册札记本,理性现身,对自己训斥,把金子变回石头。 爱情世界,无非是,撒了多少盐就得从眼里流出等量的咸。我不只欠下盐,必定还欠了墨水。 除此之外,一件意外之事也让她卷入惊恐之中。这层楼的出租套房房客来来去去,隔壁那位年龄较大的上班族M住得最久,与她也较熟。有一天来找她。她记着: 现在已是凌晨,不能眠。自外晚餐归来,M敲我门,要我到她房里。她形容憔悴,声音沙哑,已向公司请假几天,问我明天有没有空,陪她去动小手术。我说可以,问她生什么病,怎需要动手术?男友怎没来陪她?她突然眼泪扑簌而落,说不出话来。她说自己已歇斯底里哭了一天一夜,要我保守秘密,我答应。她才说,她怀孕了,明天要去诊所“拿掉”。男友与她已于上个月分手,她不想看到这个人,连名字都不想听到,也不想让周围任何人知道,走投无路,只想到向我求助,她说她面前有很高的门槛,跨不过去就是死路一条……(中断) 往下的札记,似乎为了信守承诺不记日期也不描述关于M的任何事,只跳跃式地记下片段: 候诊室的女人用不友善的眼光打量我们,好像我们是应该拖出去斩首的淫秽之人。 墙上有柜子,置数个高大玻璃瓶,里面泡着各个阶段的胚胎,最大的那个已具人形。生命是这样开始的吗?谁决定哪几个胚胎能活哪几个该萎落?能活的,又是谁决定他们的去处? 她脸色苍白,不言语不吃食,枕上一片泪渍,虚弱地叫我去买安眠药,她说不想活了。我非常害怕,若她死去怎么办?想问妈妈,才想到没有妈妈可问,问姐姐,天涯海角怎么问?问阿姨,更不妥,她会无端猜测告诉父亲。我问她,要不要让她妈妈知道,她摇头,说:这是羞耻的事。 至市场问鱼贩,谎称要帮姐姐坐月子,如何进补才好?卖鱼欧巴桑问:她婆婆呢?只好撒谎。见我手上提着西瓜,惊呼:不可以给产妇吃这么生冷的东西!好似我是谋财害命的嫌疑犯,令我发窘。她说不可吃瓜类,怎有这么多复杂琐碎的事?真糟糕,已经吃两天西瓜了!写下在市场看到的所有瓜类告诉她要忌口,她苦笑说,命都不想要了还在乎瓜? 好转中,松了一口气。忽然想到,英文的母亲与月亮都是M开头,男人也是,女人却是颠倒过来的W. 令我不耐的抓娃娃机,锁在玻璃柜内的填充娃娃,像掘墓人搜集的婴尸。 (啊,我不应该这样形容,我不应该!) 她辞职了,回乡一趟,打算北上之后再搬家觅职重新开始。她说,每年母亲节,心情会跟以前不同。 为何情爱世界有这么多残酷的打击,为何罪愆都由女性承担? 昨晚她来辞行,送我一条细绳似的金手链,我推辞,她说她是大姐姐有一些储蓄,谢谢我帮忙,留个纪念吧,看到链子想到她跟那个小生命,就帮她念一句阿弥陀佛吧。 她说回乡走到水坝边,水哗哗冲下来,好大声,很想跳下去,那里曾跳过好几个人。但一个念头想到父母,忍不住放声痛哭,哭完,清醒过来。她想通了,女人的感情路只有两条,一条死路一条活路,死了没办法把未活完的时间带过去,活着却能把遭破坏的部分慢慢修补起来。人的痛苦一定有办法用人的方法解决,虽说还未找到,但是寻短绝对不是解决之道。她说,已经死了一个无辜的生命,如果她死了,父母会伤痛欲绝,一辈子承受痛苦,她若让他们过这种日子,就是恩将仇报的刽子手,等于砍杀自己父母。她一想到父母被砍杀就发抖,绝不能做这种事,被天打雷劈一百次,也不能让善良无辜的父母接到警察通知要他们去认女儿的尸。况且,伤害她的人让她厌恶至极,若是为不值得的人去死,等于把自己丢进粪坑长蛆,向对方证明自己确实是个没出息的人。 听她这番话,心疼不已。两人相视垂泪。 今日帮她把行李搬上小货车,拥抱道再见,我对她说:希望有一天,你抱你的小孩来见我。她点点头。目送货车开走,竟涌生泪意,对女性而言,人生实难!人生实难! 她把金手链戴在手上,心情为之动荡,设想她一个人背负这么大的伤害与苦涩,去新的公司从头开始,其郁闷之沉重难以想象。她去了香火鼎盛的寺庙祈求平安符,附上一段话寄给M: 我为你与小小的“他”诵念一千遍佛号,祈求你们平安。被雷劈过的奇木,依然能造舟出航;遭难的肉身,仍然可以承载幸福。愿菩萨护佑你一路顺利,终有一日,遇见珍惜你、宝爱你的人,一切委屈,都获得补偿。 经此事件,她不知不觉进入生命中的黑暗湍流,札记上充斥着猜忌、多疑、自怜又涌生莫名怒意的文字;前一刻觉得情思绵延禁得起天长地久,下一刻又觉得世间情爱无非是坟场游乐会,红男绿女情欲横流,岂有能托付终身的高洁之人?而婚姻,恐怕是坑杀女性的魔域,活生生蚕食一个怀抱梦想的善女子,使之在锅碗瓢盆、养儿育女之中萎缩了自我、抛弃了梦想。有时,能理智地控管思维路径,有时不免进入自体分裂状态,像迷路的绵羊误以为自己是被云朵绊倒的犬,对着虚空吠叫几声。那一行行犹豫、抑郁的文字,带着她一步步走向暗影幢幢的野地。 这一走,很难回头了。 旁观者 当我看到一个人或生活中偶然浮现的片段景致,常有阅读的兴味,至少,我确定在形诸文字之前,一直以纯粹客观者的眼睛寻找事物与我之间的美感交集。这种不知不觉养成的搜索者习惯,使我在平淡且枯燥的现实生活脉络中另辟蹊径,秘密地享受多重变化之妙,而致命之处也在其中,有时会失去主体参与的强烈情感,事不关己,像观看别人家院子里两只鹅打架,忽略自己是伤痕累累的那只败鹅。 这可能不是好现象。 越来越像一个旁观者,在日与夜、有与无、生与死边缘游荡。当我写下自己名字,不可思议这三个字所指涉的具体内容与“我”有关,将捆绑“我”一辈子。几日前,安装姐托人带回的答录机,出门后,不确定它的功能是否正常,拨公共电话回家,听到一段录音:“您好!我是×××,很抱歉现在不方便接听,麻烦您在听到讯号声后,留下大名及电话号码,我会尽快跟您联系,谢谢!” 我听到“滴”声,顿时慌了,张口结舌,不知道谁是谁。好像我终于离开“维之”这两个字的捆绑,现在要跟她讲话。那么我应该是谁?什么名字?跟她讲什么话?我跟她又是什么关系?朋友吗?情人吗?姐妹吗?邻居吗?还是拨错电话的陌生人?……基于电话答录的礼貌约束,(很奇怪,我在当下竟然服膺这条制约!)我说话了:“是我……没事……晚上再说……”挂断。 晚上回家,听电话录音,在三两通可辨识的熟人俗事之后,冒出来:“是我……没事……晚上再说……” 我被自己吓出一身冷汗。 虽然尚未仆倒,然而我知道往下是单行道,走到底就是悬崖。 停顿的感觉 坐在客厅,停顿的感觉很好,一部关于医生与昏睡症病人的电影——应该再加上昏睡的观众;好莱坞煽情手法,分三段看,不记得哪一晚开始放,然后中断,前晚再续,又中断,今晚再续。我好像在尽可笑的责任,因为结局老早在开头时即能预料。 六盏珠光宝气的小嵌灯照亮橡木地板,风从花梨木大门底缝溜进来,吹动织花方毯,顺便送一两朵紫红色的九重葛花进来。我被吸引,让影片暂停,看着被风吹进来的花,多么像小贼,完全不懂得隐身技巧。纺织娘在赶夜工,唧唧唧唧,唧唧唧唧唧唧,不知藏在哪棵树?四六式断句,勉强翻译是:“今晚没空,今晚实在没空。”外面安静,冷清的雨夜,没有人会来敲门,亦没有人会出门,我钟爱只有自己的雨夜,完完整整且自私地拥有自己,不必谈话。 不想恢复,关掉影片,泡茶,在六盏小灯的注视下写字,水烟上升,消散。客厅对面的柜子以镜子作背,所以我看到好几个自己在镜内写字。这样无目的写着而不想停止几乎是病态的,过于耽溺、沉湎,接近了自杀。我无法解释在我体内骚动的写字欲望为什么这么强烈?我可能有自毁倾向,在文字里启动,可是奇怪地,也在文字里踩了刹车。有点像乩童。 所以,现在我在书写,没有主题及倾诉对象,通常这是最快乐的时光,让积存体内的文字流出来,像本能的流泪动作或呼吸。一个人的世界,完完整整隶属于自己的美好感觉,这些,竟无法与人分享。 这样的时刻越来越密集,竟让我觉得自己渐渐无法过正常人的现实生活——当然,所谓正常的对面不见得叫不正常,只是大部分的人喜欢这么称呼与他们相异的人罢了。 过正常人的现实生活——服膺人类社会意志,准时毕业、准时上下班、准时领薪水、准时买房子付分期贷款、准时结婚生小孩、准时成功或失败后准时爬起来、准时冬令进补、健康检查、准时死掉……接着,准时在清明节早上梳洗打扮走出墓门与频频看表的家人午餐。 无趣。 我发现自己营造出来的像正常人的生活样态,其实是为了掩饰非正常。山鬼脱下薜荔(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薜荔兮带女罗)改戴羽翼,混在天使队伍中,早春森林阳光亮丽的草地上,围坐,朗诵圣诗,好像从来没当过山鬼。 每一个消逝的子夜永远不再,每一个消逝的生命永远不再,每一个消逝的时代永远不再。 所以,我不断无目的地写着字,说不定是基于一种提早产生的眷恋。当今夜消逝,明夜或不知哪一夜,我又衍生飘浮的念头,不确定自己活着或不活着时,看到这些字,我会确定,这一夜我是活着的。 秋阳隐约 昨日下午遇到S,自旅行归来似有不少烦恼之事,她问我有没有空一谈,我不知如何拒绝——那当下,直觉到她的事情比洗衣服、写札记或读书重要,遂回房相谈,至晚间九点半才走,甚累。 面对内在创伤,愿意谈的人是“树型”人物。据说沉香树受伤后为了自我保护会分泌油脂,形成树瘤。昂贵的沉香就是树的创伤结晶(忽想,这么说来,张爱玲的沉香屑,隐喻了创伤)。还有一种是“珍珠型”,一粒沙进入体内让贝类生出珍珠,树瘤易见,哪一颗贝含着珠,却是难觅的。最隐密的该是“蝉型”的人,在地底藏了十七年,出土后爬到树梢叫几声,就死了,谁也不知叫的是什么。 我是个还不错的倾听者,她在我面前摊陈困惑,期望我帮她理出头绪。叙述过程中,我因此看到自己也有理性与冷静的一面,能够把倒塌的楼阁砖一堆、木一堆、铁一堆地分类,从中找到倒塌原因与重建之道。 什么时候开始,我一步步走到奇怪的疏离境地,他人为之痛哭流涕的事,在我看来都是小恩小怨。这些故事与那些故事,这群人与那群人,没有什么不同,无非是映着七彩的水泡,在光的管辖里。仿佛自己不是红尘中人,只是来世间旅游,看风景,采集故事,寻觅人的心美丽到何种程度、丑陋到何种程度。我自身的经历像一座桥梁帮我找到距离,从此岸看彼岸,我开始用从容的态度观看沉浮恩怨,无非是怪诞荒谬、人兽杂陈,仅有少数,我看到天人共舞。 理性与冷静来自对这世间了然,这偶然聚合之一瞬被我们所信任着,极力于其中大声呐喊:“给我一桩幸福,给我一个公平,给我一个交代!”这世间既不能给人这些,谁又能给谁这些?我逐渐退下,不在喧嚣的声浪中偷偷流泪了,隐入对岸,如蝉隐入地底。 所以,做个听故事的人,我不是要等着听悲惨离奇的故事——不就是那些情节吗?我等着听有人如何走出自身故事,告诉我对世间与生命的觉悟,我等着的是无比勇毅又晶莹剔透的心。 啊!这可悯又可爱的人世。 S走之前,无意中提及她跟群两日之后有约,群帮她带回遗落在他家的一顶帽子。那日我们上车之后,群到他家多留一晚,因此发现S的帽子忘在那里。 我应该有发出“喔”一声,但应该没有露出惊讶的表情。 如果要流露,什么表情适合日行一善的泥菩萨呢? 秋阳隐约照在刚抹净的桌面上,忽然来,忽然消隐。我在这儿,也不在这儿。 她 才不久之前的事,怎么现在觉得已相隔数年。重新叙述夏日午后林荫水池边的谈话需要一点勇气,我只好本能地保持漠然,让“叙述者我”,找到客观的口吻来回想这一切。 怎么说呢?应该从“某日午后,阳光静好,与友偕行,信步至园中小坐,闲话衷曲”开始说起,还是“柳条枯槁,如糟糠弃妇,湖水干涸,污泥沼泽,鸭群嘈嘈,昔日莲花,皆已亡佚”说起——其实那一天雨后春绿无边。奇怪,为何我此时认为是残枝败柳时节? 罢了。我情愿祥和地再次浮现她的梨窝笑脸,与我一样将逐渐被岁月风蚀的脸庞,将时间拨回去,重返往日——她与我共同砌筑的记忆轨道上,微笑,说话,交换秘密,沉默,又忽然微笑。 如果没有这一趟岔出来的旅行,如果她与他、我与他、她与我是三条互不交集的线,各朝天南地北而去,续者自续、断者自断,彼此不知情,则我们三人之间会走成什么情景? 世间事,知道的,多吞一把刀,不知道的,多吞一个谎。我情愿吞刀还是吞谎? 我应该可以轻易找到讥讽的语言、邪佞的文字来描述这一切,其实刚刚我真的想这么写,但下不了笔——这真是可笑,难道连无人窥看无人知晓的这白纸一角也由不得我放肆吗?没有人控管我的笔端,是我自己不愿意有半句伤人的话,划过她脸上。 她是美的,好品质的美。 我相信以何种品质论交,同类者亦以等量品质回应。我相信若情节互换,此刻她思及我,亦应当是好话居多。 明知道如她所说,受伤是很奢侈的感觉,但我就是无法如她一般坚韧。她是可以上战场打胜仗的人,固守根据地,扩展疆土;而我,我只是我自己,是让渔船沉没的暗流,让藻类繁殖的鬼礁。 宿命 那个专研星座的室友告诉我未来的命运。我当然知道自己的命运,无所谓好或不好,“好”、“坏”、“是”、“非”……诸如此类的概念,通常用来统治人——第一目的;然后改造人——第二目的。我们越习以为常地广泛运用这些概念,离它们纯粹且甘美的原意越远。 我似乎提不起劲去知道未来命运。母亲罹病后亦曾求神问卜,数度算命,都说只是虚惊,怎知竟是夺命。当我回观从某个年月日开始人间多了一个我,情节开展、人物穿插、事件演化,又情节延伸、人物更替、事件转换……我像一个偶然路过的陌生客冷静看别人桌上未写完的长篇小说,事不关己,所以能推测结局。 她兴奋陈述的未知,其实是我已知的。什么样的宿命交给什么样的人,什么样的人落实什么样的宿命。我花了很长的时间接受这一点,并且保持沉默。 放任时光在我身上嬉戏,意外的情节随时插入——意识流手法,又忽然退潮,最妙的是,不必对自己解释了。 短暂的欢愉令人着迷,但幸福不是本分。那些意外情节撒了蛊粉,让人瞬间错觉是幸福派来的使徒,手舞足蹈整理行李打算跟了,一出门,才发现使徒露出骷髅面目,咯咯地奸笑着。 不接受又如何?必须对自己解释。若不肯老老实实坐下来对自己解释,只好要求别人给他一个解释,像孩童涎着涕泪问:为什么又不带我去玩了? 船取消靠岸的企图,所以不必解释何以漂流。雨取消回程,不必解释坠落。我取消追求幸福,当然,不必解释宿命了。 在一个人的国度,我更欢喜叫它:一个人的墓域,因为是墓域,赝品与不欢喜之物便不存在,这比置身热闹人潮更能保有生命本身的童贞。前者,万物皆亡佚,我独生;后者,万物奔腾,我独亡。再也没有比孤独更能护卫生命本身的童贞了。 我在写字,谛听钟面时间移动的声音,笔尖刻着白纸,像夜归者的脚步。 我没有听到心跳的声音。 格格不入 “有空回去看看我们那个返老还童的爸。”姐信上有这一句。 台风之后中秋前夕,沉闷的家庭聚会。他们喜欢我带去的蛋黄酥,假装我也喜欢他们准备的广式月饼。话题大约在第七分钟就结束了,但安静吃饭显得太生疏,因此努力找话题——还好,咿呀小儿的一颦一笑制造很多话题。我喂他柚子,害他们紧张,说他现在还不宜吃。像赎罪一般,我一人吃掉一个大柚子。当嘴巴一直咀嚼的时候,话变得不重要。我顿时有悟,为什么人们在餐桌上不停地劝进食物,因为无话可说。 孩子哭了,她去泡奶,他又抱又摇哄着,轻声细语,无比呵护。我在这儿显得格格不入,不知道该过去帮忙,还是事不关己继续吃柚子。“但见新人笑,哪闻旧人哭?”脑子里出现这两句诗。 每一桩运转纯熟的关系其最明显的特色就是具有“排他性”,竖着一道隐形围墙,让他人立刻感受自己是侵入者,是个客人。譬如,他需服药,我倒来一杯水,她端起,走回厨房,换成他专属的杯子、添成温水。这时候,我就是个外人了。 我无法掌控这突然涌生的万般不是滋味,五味都打翻了。明明是自小成长所在的家,现在却不是;明明是自己的父亲,现在却不是;明明他从来就是不苟言笑一张扑克脸,现在却是课本所描绘的有说有笑、“俯首甘为孺子牛”几近完美的男人。 他找到他的幸福。那过往算什么?我们一起生活过的那些日子算什么?妈妈算什么?他说不定想过,如果当年娶的是擅长柴米油盐的她,而非埋在琴棋书画之中的我母亲,是否人生早就臻于完美?他会怎么对她谈起“前妻”?他会不会为了取悦而以受害者的姿态描述过往日子? 我意识到自己渴望离开这里,像个闯入者的感觉让我极度屈辱,一分钟都不想再待,仿佛突然生出另一个心脏,不能命令它停止跳动。 夜晚是脏的,在城市的每个角落。 然后,我坐在一家新开的庭院咖啡店靠角落位子,昏暗微光,恰好把我与其他客人区隔开来。他们正在热烈交谈,标准的都市型经济动物。女侍长得很丰满,而且以自己的丰满为荣的表情端来一杯咖啡——端洒了,我请她给我一张餐纸,她当然不耐烦。我本来想提醒她注意洁癖,终究没讲。 洁癖是一种艺术,不是技术。 从我坐的地方往前看,穿过武竹蓬松的垂枝,是一根白柱、一杆园灯,然后冒出两朵软枝黄蝉,像一对窥伺的精灵。 客人不算少,语声喧哗。联想海浪,在冬季的阴霾里,涛声说着荒岛逸事。这样想的时候,渐渐觉得自己正漫步于沙滩上,被涛声充满。之前那突发的酸楚滋味,倒也消失了。 回山上的车里,月饼、柚子与咖啡在胃里厮杀。司机可能练过武功,能够把车开得像在风浪中行船。只好看窗外,把街景看成朱自清笔下桨声灯影的秦淮河。 有时要感谢眼睛所带来的特殊视觉美感,整个世界漂浮起来,光影流动,在虚幻与真实之间摆荡,尤其有风的时候,或像此时遥望暗夜灯火,总觉得半空中随时掠过三五个赶路的鬼,疾奔或踱蹀,偕行或伶仃。因而,那竟也变成生命的隐性基调,日常于市街行走,与人谈燕,或梳理事件、情愫,总会觉得我与我见到的世界皆浸在无边的泡影里,在我们之上,有一处堤岸,偶尔停栖几只水鸟,岸边草莽丛生,然而我与我所见到的一切,永远上不了岸,热热闹闹地一起在水里醉生梦死。 这样浮升的感觉持续到进了家门仍未消失,轻微地头晕,仿佛整个身体从沙发上慢慢往天花板浮动,我突梯地想,吞石头能否增加重量? 或者,吞字,当成金子银块,看看吞多了是更沉还是更浮? 抄了《山鬼》,跟随古语,如转乘多种交通工具,才能抵达胜境,坠入那绮辞幽情、丽鬼苦恋的梦幻世界。抄到“采三秀兮于山间,石磊磊兮葛蔓蔓。”为之低回不已,垒垒乱石堆中,怎可能寻到灵芝草?也象征痴情爱慕终究要失落。情境凄迷,忍不住陷于其中,推敲山鬼应训男或女,是否有缺漏之文,人恋鬼或是鬼恋人较宜?才短短一百九十多字,竟能写入风、雨、云、雷,十二种香草、植物,四种动物,营造出深山幽谷暗无天日的秘境,正赏玩得起了迷醉之感,忽然插入婴儿啼哭之声。 楼下邻居的初生婴儿是夜猫,习惯在凌晨一点肚子饿,那手忙脚乱的新手妈妈尚未学会机械式地在一分钟内冲好牛奶满足他。哭声比防空警报更令人紧张,婴儿简直像叛乱集体的首脑,他母亲的黑眼圈即可证明。 我的鬼魅时刻被毁了。鬼与婴,分属两个不相容的世界。去了这边,大概就进不去那边吧! 鳞片 不经意,又看到您的书画,缇花提袋,跟着我迁徙,曾忘记提袋放在哪里。最近搬开纸箱,才又看到。 袋子里装您的遗物,笔记本,文章剪报,您的书与画。 艺术是接近死亡的,或者说,创作是为了向掌管死亡的神祇协商,夺回对生命的解释权。您一定懂,但很小心地保留矜持,避免谈论生与死,总要留一点人模人样,一些残存的幻象,可以跟随人潮活下去。然后,有一天“寿终正寝”,让他人在哭泣之后也就心安,至少,这个人规规矩矩活过一趟。 我常想,如果我们易位,换我罹患绝症必须死于青春年纪,我会不会眷恋生命,想尽办法求活?您会为我伤痛到什么程度?到底,我失去您与您失去我,哪一个较痛? 我,会活到什么时候?一方面熟练地摆出社会化模样,一方面,从未停止这样的提问。漫长的旅行,那些以各式各样关系集结在周围的人与事,很难找到一项可以克服自己对死亡的向往。像幽冥之中,微热的风吹拂无边无际的沙丘。我仍得走下去,不能跌倒。遂发出单调的声音,陪伴自己走下去,并且强迫自己相信,苍茫的沙丘里,一定可以找到上辈子掉落的,一枚灵魂的鳞片。找到了,当下完整,不必再历劫遇难,找不着,还有下辈子、下下辈子,永无止境地沦落。 我宁愿相信您找到了,已然完整,无须再透过流转去寻觅您的鳞片。 您无须为我挂念,心情好些时,我也会出现难得的耐性。犹如独坐泽畔,观水中游鱼,顺道整饬容颜,愿意相信自己假以时日可以被调教成宜室宜家的女子,把羽衣霓裳收起来换一身粗布衣裤,学会好好地跟错肩的人寒暄,道早说晚,好好地去经历已经开始或正要结束的故事。 虽无人留恋我,何妨?我留恋这乍冷忽晴的春光,花开天气。 蓝鲸 去听一位期待已久的大师演讲。见听众昏然而睡,或窃窃私语,或中途离席,忽有感触。 用比喻来形容吧。 深海里的蓝鲸,在自己的海域潜思,不搭理海上风暴或鱼族的无聊政治。有一天,一尾鲫鱼从养殖场溜出来,打听到海域某处有一条硕大无朋的蓝鲸,看起来是个智者呢,鲫鱼沿着鱼族们的小嘴终于找到蓝鲸住处,诚恳地说:“啊!智者,我找您找得好苦!您一定要把生命的意义讲给我们听!”鲫鱼甚至流下一滴眼泪。鲸鱼原本如如不动,但那滴居然带有咸味的眼泪震动了他,只有渴慕海洋的鱼才会流出这种泪吧!蓝鲸答应了,给养殖场的鲫鱼们一场演讲。 蓝鲸懊恼了,他站上讲台,才发觉一颗颗鱼目渴望的不是海洋讯息与生命意义,他们想知道的是,如何努力才能获得餐馆大厨的青睐,把他们变成橱窗里可口的小菜。 蓝鲸返回海域,仿佛不曾来过。 安身立命 抉择是困难的。(啊,必须小心,莫再往前一步,会掉入情绪漩涡,毁了这阵子以来的克制……) 一个礼拜完全没做正事,只是过日子而已。手指一旦少动,写出来的字比醉鬼步伐还难看,练字犹如纸上太极拳,偷懒不得。今日抄《柏舟》:“泛彼柏舟,亦泛其流。耿耿不寐,如有隐忧。微我无酒,以敖以游……”越抄越抑郁,怎么好诗皆苦! 我也得为自己做点儿什么才行。 那间研究室有一扇长窗,旧玻璃起了雾斑,但无碍于窗外那棵大树几乎要探枝进来。叶片宽厚,若逢雨夜,暗室小灯,真的像一只水淋淋的手掌在窗边摇晃,颇有聊斋趣味。 桌上摊放好几叠书、资料、摘要卡片,堆得像危楼,撰写中的稿子快被湮没了,连放杯子的地方都没有,那直筒型瓷杯积了一圈茶垢,放在背后书架上,老师找了一会儿。趁他转身倒水,我偷偷深呼吸,嗅闻这字纸油墨味,好熟悉的味道,仿佛定魂香,让我安静。想起那人说过,能睡在研究室,吃简单食物,全神贯注地工作,是一件非常浪漫的事。思之欢喜,颇有同感。 老师问我笑什么?我说,乡下菜园若喷农药会挂红布条示警,老师的桌子太危险了,也应该挂布条。 我没敢说的是,老师您的研究室乱得像遭小偷(若有小偷进来一定转头就走,不知从何下手也!),您应该把桌子搬到沙滩上,空间够,每本书都能摊得平平的,还能叫小蟹们帮忙翻书。每天独对无尽的涛声做学问,正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境界。 也许,钻研学问与创作,都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孤独事业。 谈及学术与应世之路,其实心中已有初步蓝图,听他剖析,更印证我的想象。对有些人而言,生命何去何从不构成问题,船到桥头自然直,对我却是终极难关,此关卡不破,举步维艰。 他提及“安身立命”,这四字竟如暮鼓晨钟,令我闻之欲泣。 他说:“你去想想,何谓‘身’?何谓‘命’?想通了,道路就在那里。这‘命’,除了指‘生命’也应包括‘慧力’——实践‘法’的智慧力量。人各有命,人也各有其天赋之力。拿陶渊明来说吧,他自知他的‘命’不在小衙门里,则何必折腰屈从?” 那么,一生贫困落魄,又该如何? 他说:“要问,是无所谓、无所为而贫困落魄?是不可作为而贫困落魄?或是有所抉择而贫困落魄?‘短褐穿结,箪瓢屡空。’概括了渊明窘况,可是,陶渊明在这八个字里吗?不,他根本不在这里。贫困是表象事实,落魄则未必,陶渊明也没有从头到尾哭穷喊饿给我们后代听呀,所以,要看‘魄’在哪里?对他这样的人来说,扛不住贫困,那才叫落魄。读圣贤书,所为何来,不就是追求一生‘仰不愧于天,俯不祚于地’吗?我们读渊明诗为什么会感动?简言之,不就是因为他不变节,他能超越时代,其高洁的精神人格充盈于作品中,‘托身已得所,千载不相违。’你听听这首……” 他翻到《时运》,为我朗读:“迈迈时运,穆穆良朝,袭我春服,薄言东郊。山涤余霭,宇暧微霄,有风自南,翼彼新苗。” 他说,我们是一代代的新苗,陶渊明的形象是栖在山崖孤松上的那只失群独鸟,他的诗,就是那阵永远吹拂的南风,你想想,已经吹了一千五百五十多年。 最后,他问我:“你还觉得他贫困落魄吗?” 老师留给我他在研究室的时间,有任何问题随时来谈。末了,问我:“与父母谈过吗?”我答:“没有,我全权做主。” 至书店买《靖节先生集》,读其诗,确实有好风吹来之感,这是以前没发觉的。其诗句非美辞丽句,也无情思千折百回缠绵悱恻之处,但有一种让人解脱的感觉,就像躺卧草茵、走入森林、漫步河畔、徜徉海滨时觉得身心舒放,框框架架都丢开,恢复自由自在的那种感受,想了想,或许这就是“归返自然”之感。他竟能以短短几行文字,不费吹灰之力,好像捏小虫子一样,把人从樊笼里拎出来带回自然界,确实神奇。 读“形影神”三首及《桃花源诗并记》,得心灵一大启迪:天不生仲尼,万古如长夜,天不生渊明,人间似鬼域。镇日捧读欲罢不能,竟也浏览大半册,浮光掠影地觉得,其诗中有几个常出现的关键词:菊、松、鸟、南山(或南亩)、酒。尤其是酒。忽生一感,欲读得渊明诗之神髓,最好能饮酒,微醺之际读其《饮酒诗》二十首,想必体会更深。可惜我不善饮,也欠缺人生阅历,读来未能通透。 说来颇奇,有些作品,读者无须历世丰富即能读出滋味,有些则不然,那些泡过沧桑的诗句像钩子一样,必须钩出读者的人生苦乐,才能产生变化生出独特滋味,若钩不出读者的家底,就尝不到诗的骨髓。想起课堂上,老师曾提及王国维《人间词话》:“客观之诗人,不可不多阅世,阅世愈深,则材料愈丰富,愈变化,《水浒传》、《红楼梦》之作者是也。主观之诗人,不必多阅世,阅世愈浅,则性情愈真,李后主是也。”或可借用其义延伸:阅读客观诗人作品的读者,不可不多阅世,阅世愈深,则感应愈强;阅读主观诗人作品的读者,不必多阅世,阅世愈浅,性情愈真,愈能触发情思,飞天遨游。 辛弃疾《水龙吟》:“老来曾识渊明,梦中一见参差是……”意谓老来对渊明有更深切的认识。不独辛弃疾,在他之前的苏东坡也是陶渊明的崇拜者,他读《饮酒诗》有感,疑惑渊明:“正饮酒中,不知何缘记得此许多事。”竟是酒友的口吻,言下之意,喝酒就喝酒,渊明啊你干吗记得这么多事情?有人酒后畅言,有人喝酒寡言,也许渊明属前者。文学史也是一部师徒史,每个读书人都会碰到陶渊明这门必修课,他是思想中的思想,老师中的老师了。也许,中年以后再来读陶诗,那时应能懂“误落尘网中,一去三十年”的心境,也比较能判定,人生走到四十一岁时挥袖辞官、诵“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到底是简单还是困难之举? 又,读辛弃疾亦有阅世深浅影响阅读之感。他的感情绝不拖泥带水,辞藻精准得像直接可以送上展览座的艺术品,极特别。不过,他太爱用“老”字了:老去怕寻年少伴、老去惜花心已懒、老子平生、老子当年、老去浑身无着处……不近我心。 但他有一股能与天地平起平坐的帝王气——与李后主正好相反,此二人若互换,江山棋局当另议。所以,多读其词,说不定能调教出一点将帅性格,稍稍修葺多愁善感的体质。 粗略印象,诗词中亦有适合男性读或女性读之分。凡酒味特浓的,女性读来恐不易入味(除非她亦善饮)。辛弃疾词中有两首与酒相关的,写得活龙活现。《西江月》写醉态:“昨夜松边醉倒,问松我醉如何?只疑松动要来扶,以手推松曰去。”光这几句,所有酒鬼都要俯首称臣了。又《沁园春》写将戒酒,把酒杯拟人化,“杯汝来前”,口气似:酒杯,你给我过来。把这可恶的酒杯训斥一番,结语:“杯再拜,道麾之即去,招则须来。”令人笑倒。 同样写醉酒,但我偏爱苏东坡,“光阴须得酒消磨”深得酒人之心。《临江仙》:“夜饮东坡醒复醉,归来仿佛三更,家童鼻息已雷鸣,敲门都不应,倚杖听江声……”其高妙处在于由酒醉转入生命感悟,如行云流水;既是倚杖听江声,自然要接“长恨此身非我有”。我无法解释,为何读此词竟有泫然欲泣之感,以我这般涉世不深且不饮的人,照说不应该有这种强烈感应。勉强解释,或许所谓阅世深浅之见,可再延伸而论;另有一种天纵英明的作家,其作品独具魔力,能令稚者于字里行间一夜成熟。 料想苏东坡与辛弃疾一定都是风度翩翩饶富情味的雅士,能慷慨能婉转,能在饮宴桌上开辟太平盛世的。能与他们吃一顿饭,应该不错。 (疯了疯了……) 与时间对答 无人记得的,生日。 每年数算岁数的时候,仿佛在与时间对答;隔着连绵山头,看见树林摇动、惊鸟振翼,但只有这山与那山峰顶上的对答者知道散落在空中的密语。人生漫长得令我不耐,可是,人生又如此虚幻易逝令我感伤。奇异的是,这两股情愫同等明确且剧烈,每一年如此开始,也同样在这种感受中滑落。 长期恐惧时间流逝,几乎变成生命气候的一部分,也是生活的一部分,就像饮食或盥洗一样。害怕手中的时间快速流失,在生命终止之前没有做出令自己满意的成绩,年老的时候回想一生,惊觉只是一根用过即弃的牙签。(如果我能活到年老的话) 人的一生,理应是一趟修行旅程,偿债还愿,提炼清净灵气,作为这一世的结晶。人皆有不能做主之处,隐形的宿命架构,从诞生之日便开始支配,但更应于后天自行辟建新的架构,吸纳宿命架构且将之逆转、拓展至更高远的境界。我期许自今而后,自己生命所借以运转的架构,不是宿命架构,而是通过险境、沉思生命意义之后慢慢建立起来的新架构。若它能运转得顺畅,我将无须再迷惘生命要在何处停顿,亦不须探问这一生所为何来、要往何处。我要做的是继续丰实这个架构,使之产生能量,源源不绝地喜舍给有情世间。 如果,一个人的宿命架构是他的灵魂品质的记录,我猜想,在漫长无尽的过往,我的灵魂或许掺有不少杂质或是关键性的污点。我这样臆想,才能解释何以交给我的宿命架构会从阴郁的起点开始,先从死亡与破灭学习起,囚我于苦牢之中。这些,无非是要我从执着与傲慢、贪婪与痴狂的鞭笞中,学习宽容与谦恭,提炼新的灵魂品质,去向往高贵的内在美德,试一试,是否有能力去体验庄严与圣美。 从这个角度看,这一生,即是灵魂品质改变的关键。我知道路仍漫长艰险,但我对这向往深信不疑。 一个小沙弥每天扫寺院四周的落叶,仍然保有赞美山风的心,因为他安住在信仰里,想象前来礼佛寻幽的访客站在洁净的庭院沉思,忽然因一阵山风拂动树林、仰首观看落叶纷然摇坠而肃然有悟。小沙弥因这种想象而欢喜,他的欢喜来自于别人的欢喜的回射。凡事亦如此。 我是幸运的,守护的神祇引领我走诚恳的路。唯仍需在德性上继续提炼,我既已向往月光,就不宜在野花之间纠缠吧! 我不会让你从我眼前消失 就在写了生日感言的第二天,挂在门上的布袋内躺了一只饱满的牛皮纸信封。 信封内,有一条丝巾,另有一小包用面纸包好的东西,打开看,是种子。信上第一句话:“生日快乐。” 不知这封信能不能安全送到你手上,是否来得及在你生日前送达?请原谅我探听你的生日,去年没赶上,今年为了等茑萝结籽,延了几天,连同小礼物一起寄出,希望赶得上。 我是渺小而贫乏的秋蓬,世上不配有的人,但我仍倾我全力来祝福你——愿那赐人恩惠与平安的神,祝福你的生日,祝福你的一生,有美丽的青春,丰饶的生命。 很高兴你来。谢谢你送的既特别又贵重的礼物,希望有机会能在特殊日子用它。你们走后,我发现长花的那块地变干净,猜是你整理的。我对花艺一窍不通,乡下地方喜欢种菜胜于栽花,这棵茑萝还能活多久也不知道,说不定来一次台风就毁了,看它结籽,立即想到寄给你,像你这么爱花的人,若能在台北种活它,也是一桩美事。 一直没收到你的信,大概在忙很重要的事吧。很羡慕你能躲在“象牙塔”里专心钻研学问、写作,如果有新作品,记得寄给我拜读,挽救一下我快麻痹的文学细胞。这一个多月以来,被很多意想不到的事情缠住,苦不堪言,浑浑噩噩度日,不知身在何处,不知为何而活。读书进度严重落后,原本希望入伍前能写完一篇论文北上与老师讨论,看来做不到。想到古人说的“恨无十年工夫熟读奇书”,深有同感。一旦人在军中,更是身不由己,非常非常焦急,快变成自己不认识的人了。 幸有神的爱深深抓住我。“不是我们爱神,乃是神爱我们,差他的儿子为我们的罪做了挽回祭,这就是爱了。” 除了神以外,我是一无所有了。 这几日心绪起伏,随手翻着书橱里的书,无意间跳出那本购自旧书摊、老旧的《红楼梦》,看到以前的圈点(高中时做的),不禁莞尔。弗朗兹·魏菲《圣女之歌》里,那位可爱又可怜的修女,病逝前手里把玩的是幼年在家中所玩的小木马及针线包之类的小东西。人若能一直单纯一直天真,那是好得无比的。“一朵小花若会说话,她一定是抬头赞美,神对她的一切恩宠。” 入伍在即,说不定幸运的话,剃光头之前能收到你的回信。 我不会让你从我眼前消失。 她用铅笔在最后一句话底下划线,又把“被很多意想不到的事情缠住”圈起来,丝巾与黑色种子也是物证,她像鉴识人员看了又看、想了又想,拼出“犯罪现场”——意图犯下感情之罪的现场。 他的书桌面窗,写信的时候应该有风吹来吧!也许还有月光,猜想这封信是晚上写的,“我不会让你从我眼前消失”,这种话晚上才说得出口。如果是白天,应该会写:静候佳音或是期待收到你的信,诸如此类。 她笑了,自问:我希望他晚上写信还是白天……轻快的小溪流淌之声从心底响起,渐次丰沛,形成树林间兀自喧哗的秘密。王维诗:“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明月太亮太露了,必须用树叶帮她遮一遮,可是不能用蒲葵这么大的叶子把她遮死,要用松针,似遮不遮,也像轻轻地针灸那月光,叫她别太放肆了。水量丰沛的清泉,若不派几颗石头去挡一挡,叫它迂回些,说不定变成瀑布要泛滥到民家了。 她把信放口袋,恨不得心脏部位有个口袋可以放,让自己的心跳别那么剧烈。她终究挡不住冲动,也不管桌上有篇文章才写一半、外面是晴是雨,三两下收拾东西去搭车,回山上的家。前阳台仍有前任屋主留下的盆景与莳花器材,她一刻都不能等,把所有东西搬出来,大加整顿,天黑前种好两盆茑萝,阳台上那几棵小树小花也整理得像样了。 都种妥,才想到:现在是秋天,种子能在秋天发芽吗? 又多想:他送我种子,是不是也送别人?若我不是唯一,这种子我也不想要了。她自问: 为什么在感情世界里,“唯一”的感觉这么重要?不能分享吗?不能等量分配吗?不能共有吗?是我气量太狭隘,还是对某类人而言,这是最根本的要求。 接着,忽然想到那条烟波蓝底白花丝巾,莫名的感觉绕着丝巾打转。无关乎美丑,是一股不祥。 她暂且搁置感受,回了一封长信,致谢并说明栽种情形,要他别抱太大希望,于深秋栽种,可能是个错误。除此之外,她原要说个跟丝巾有关的神话故事,但考虑他收到这信时,刚进入军队,身心必然处于特殊状况,不宜旁生枝节,遂按下不表。转而描述秋天校园的景致变化,及谒见老师谈及生涯抉择、“安身立命”之事。 她刻意针对他所说的“象牙塔”延伸其义,取象牙之色转喻钻研学问与创作皆应守住白璧无瑕之节操: 王国维言:“天才者,或数十年而一出,或数百年而一出,而又须济之以学问,帅之以德性,始能产真正之大文学。”讲得有道理,若糅杂世俗欲望或市侩算计,其品不高、其德不纯、其志不专,即使眼前有过人“成绩”,恐无法达到登峰造极的“成就”。在所选择的道路上前进,前半段要看的,可能不是从这条路获得多少,而是我们愿意为它放弃多少。当然,这些仅是一个未受试炼的初生之犊自我惕厉之词,等真正的考验来了,能不能把持住,才能证明自己的品质。不过,我相信以你过人的才智加上信仰力量引导,一定能护守梦想与原则,将来必能成就宏富功业。既然放眼未来,则眼下的“拘束”可视作体能磨炼之大好机会,为来日奠基。反倒是我,生性驽钝又懒散,本就不是登山陟岭的料,若不思“朝朝勤拂拭,莫使惹尘埃”之理,恐怕连一步也跨不出去。浑浑噩噩度日的,应该是我才对。 她完全知道,他喜欢所有跟知识与学术梦想相关的事情,为他描述书店里的新书、课堂上所得,绝对比描述报纸新闻更能在“禁锢状况”中砥砺心志、鼓舞心情。 不久,寄自军中的回信充满感激口吻。他说: 你的信我一读再读,足以忘忧。若非亲身经历,很难想象这里的生活有这么多意想不到的挑战。先说这里的三宝:一是毒辣的太阳,出操时,能遇到不见太阳的阴天,大家会乐得大叫。二是含羞草,虽然一碰它叶子立刻合拢装成凋萎的样子,但满山遍野的含羞草叫人头痛,尤其在伏进、跃进、滚进时碰到满是刺的含羞草,叫人欲哭无泪。爬不动时,又遇到这么多刺,真想一头撞死。三是苍蝇,野外课,在山野中进餐,满是苍蝇,比人还饿,赶都赶不完,只能假装没看见,低头猛吃,不然饿肚子可撑不住往下的训练。 然而,这些都可以忍受,对我最大的挑战还是离开原来思考的东西;我会不由自主地想回到“脑中的实验室”工作,怀念在图书馆醉心读书的岁月。烈日下身体是累的,但心里闷得发慌,忙来忙去不知意义何在,常感到心神不宁,像失水的鱼。真希望有什么药丸吞下就能交换时空,让我每天至少能回到书桌工作几小时,保持进度,接着要我做牛做马都行——不禁反省这半年来自己太混太肤浅了,默许许多不重要的事把自己缠住,如果之前够用功,稍得成果,或许今天我可以当作是给大脑放假,调适起来会容易一些。说来或许让你笑话,我甚至羡慕女生不用当兵,可见“宁为女人”其来有自。唯二的快乐是读经与收到信——在这里,有一种类似动物界的潜在竞赛,收信多的人似乎“地位较高”,觉得自己还没有被忘怀,所有操练的酸痛好像都减轻了。 他对她写的护守梦想与原则不坠入世俗欲望或市侩算计颇有感发,引《雅各书》第一章二十七节: “在神我们的父面前,那清洁没有玷污的虔诚,就是看顾在患难中的孤儿寡妇,并且保守自己不沾染世俗。”我想,不沾染世俗并非自傲或自喻清高,而是一种自我的无上自由,能超越世俗价值观,不受物役的意思。纸短情长,就此打住,盼再来信。 她被信件多寡影响“地位”的说法逗得起了玩乐之心,一口气写了十封信给他,设想他在那里收到这些玩笑信一定哭笑不得。她一面写一面暗笑,要比赛写信,惹到我就错了。 或许讲究纪律与绝对服从的军中生活,对像他这种哲学与人文特质强烈的人来说适应得比较辛苦,有一封信,他竟写着: 心理学上提到人生需要经过某种大变革,历经个人生活的危机之后,才算长大成人。但我宁愿永远当个小孩,长不大也没关系。精神医学上以“痛苦”为一种刺激(stimulus),是成长及生命的一部分,但这对多愁善感的人来说,就显得长夜漫漫路迢迢了。 冬寒之后,他的信渐渐变短,引用读经心得、阐述信仰渐多: 若问我为何学医,为了神。我为什么而生活?为了神。对于一个基督徒,神是他的一切,离开神,他就破产了。 记录个我的部分较少。她直觉有什么事情发生,但又不算明显。有一点确定的是,谈信仰感发变多,讨论文学的笔触减弱。 信件往返有时间落差,少则一周多则半月一月,前信所言事件与心情,待对方回复,可能已事过境迁、心情也转变。是以,通信之难就在于这是一门高超的切割时空、编辑事件、寄托感受的艺术。文字又比言说深刻,语言无法承载的形上层次的感悟,反倒适合用文字表达,而书信独具的、极私密性的倾诉特质,更使得透过文字而点燃彼此形上思维,进而情思印合的两个人,期盼收到对方的信近乎如饥似渴。 她想,信渐少,大概是军中生活能着墨的不多,更重要的是,他也不想在他认为无意义之事上浪费笔墨吧。 在第一册秘笈的最后一页,她写着: 好像不得不到最后一页。有了起头,就无法蓄意留白。墨尽之后呢,会不会是另一种起首?而且掩卷似乎越来越难,难在于怎么收场?这问题非得要你来解。或是,你根本不存在,只是我临水照镜照到前一个怨女的心酸影像,被附了身。其实,爱也不难,难在于无力为继。就算生出凡人所无的力气,筑成海市蜃楼,难就难在楼阁塌了,衣冠古丘之后,怎么收拾自己?或者,不收也是一法,任你要来就来,要去就去,都不留。把自己捆成一件包裹寄给你,拆不拆由你决定,退或不退也无所谓,我设法变成“查无此人”。如是,所有的疑问都交给季节去阅读,或掩埋。 短暂雨 她渐渐在学业与创作上齐头并进,建立了信心,当获得肯定时,更鼓动凌云壮志,期望自己终有一天建立事功,自树一帜。他曾说像他这样出身的人没有第二志愿只有第一,对她这种常怀一无所有之叹、浮生若寄之感的人而言,何尝不是如此。生命如果没有去处,不能发出光热,真不如消逝。她在信中所分享的学思进境,大约对他也有激励作用。她以前从未察觉自己与他之间存有隐藏的竞争氛围,没想到这段时间通信竟有此感。曾有一信,他提及已找到因应之道,将研究中的大题切割成若干小题,拆解书页放口袋,利用片段时间阅读或做深度思考,虽然进度龟速,但总算觉得自己不是“作废中”的人,也较能轻松地体会军旅生活中有趣的一面。 然而,表面上的风顺浪稳并不能除去她心底不时涌现的猜疑与不祥之感,在第二本题为《短暂雨》的手缝秘笈,她写下感触: 你送的蓝色丝巾原封不动,放在衣橱里;怕一拆开,就得接收一个咒。 跟你说个故事。 远古有个传说,统领五姓部族、建立巴国的廪君,是个丰美伟岸的君主,在征战途中遇见盐水部落的女神。女神对他一见钟情,倾慕不已,邀他驻留在鱼盐皆富庶之地,恩爱共治。廪君无意于此,他胸怀雄图大略,志在天下,固然与女神情投意合,但怎能抛却江山?女神前来与他厮守缠绵,更施了幻术让蝗虫遮蔽天空,暗无天日,廪君率领的军队完全无法前行,如此七天七夜。 这困境,用一条丝巾破解。 廪君派人送一条青色丝巾给女神,作为定情信物,希望她系在颈上以示恩爱,并相约次日于某处会合,一起出游,女神欣然答应。次日,廪君等着,见灰暗天色之中出现一条青影,一箭射去,盐水女神倒地气绝,天地豁然开朗。 我,是阻碍你开疆辟土的盐水女神吗? 你的潜意识里,是否视我为牵绊你的人? 若我告诉你这神话,你或许会认为我迷信。你是学科学的人,我很难让你明白有一种人具有奇特的直观感受,能在寻常事物中读到迹象或征兆,这些无法用科学方法验证,可是却鲜活地在某些人的生活中显现。如果,我们初相识那时,你送我丝巾,我不会有这种不祥的感受;如果,再过几年以后你送我丝巾,或许我也无此感受,但是,恰好就是这时候,你在我心中已是一个特殊的存在,这条丝巾就显得不寻常了。情愿是我多疑,也不愿让我想象中埋伏暗处的弓箭手,有机会在我系上丝巾时,赐给我一箭。 时序入冬,下着薄雨的黄昏,他忽然出现在文学院门口。戴着一顶帽子,框着眼镜,笑容满面,让人认不出。 她第一句话说:“你变瘦了、黑了,好像还变高。”都说当兵会变胖,他倒没有,原本高瘦的他似乎更像一根电线杆。已到晚餐时分,两人往大学口找了家餐厅坐下,他送她两本书,一本文学理论、一本《巴黎的忧郁》,可见一回台北先去书店。 他指着《巴黎的忧郁》说:“看完告诉我你的感觉。” 她说:“你给过我波德莱尔的《恶之花》。” “哎呀,不记得了。” “你最好做个笔记,免得什么东西送给谁不记得了,张冠李戴,惹人不高兴就糟了。”她的小心眼突然发作,意有所指,语带讽刺,但他才刚从钢铁军营返回人间,无法从枪支弹炮之间渗入女孩子过于敏感的猜疑缝隙,完全没反应。她讨了没趣,也不往下提了。 “你还在《恶之花》扉页上引他的诗句:‘我的青春只不过是场阴郁的风暴’,你现在不阴郁了,神采飞扬。看来当兵对你有好处,我要写信请国防部让你多当几年。” “不要不要不要不要……”明知是一句玩笑话,他竟露出既惊恐又无奈的表情。两人都笑开了。 她让他点菜,自己翻书浏览,那些奇特的句子自动跳入眼底,“人们会说曲线和螺形线在向直线求爱”,她笑出来,念给他听,跨进书里去了,颇惊艳于这样的句子:“一片在地平线上战栗的小帆,它的细小与孤绝像我不可救药之生存。”“美之研究是一场比武,在那场比武中,艺术家在被打败之前就因恐惧而嘶喊。”“对世事的追忆只是淡淡地来到我心里,像来自很远的另一座山的山腰上不可察觉的牲畜颈上的铃声。” 她念完,立即被这本薄薄的小册掳到十九世纪巴黎波德莱尔的书房,翻到“我觉得我和自己以及和宇宙全然和好了”,正要吸吮这话里的鲜美滋味,他看她这样沉迷,竟说:“如果我们在家吃饭,一定各看各的书、各吃各的饭。” 她听懂,发觉菜都上桌了,赶紧道歉,合上书,“好,专心吃饭。”才拾起筷子,心思转动:“他刚刚说的是‘在家吃饭’吗?这算是……挑逗吗?这……太放肆了!”竟浑身烧出一股热来。 他有十天假期,脸上有掩不住的雀跃与欣喜,像一只被禁锢在黑牢里的鸟,牢门打开时奋力鼓动羽翼,阳光把羽毛照得发亮。他说,回到台北,借住在朋友家,恍如隔世,舍不得睡觉。她暗笑他变傻了,却也暗惜:“唉,好漂亮的一棵大树,当兵当得奄奄一息。” 他谈及感兴趣的研究范围,眼睛放光,滔滔不绝,吃饭算慢的她已经吃完一碗饭,连汤都喝完,他才只吃几口,继续滔滔不绝解释目前的研究成果,如果把场景换成会议厅,几乎就是一篇论文发表了。其实,她完全听不懂他的专业,本想回敬:“如果我们‘在家吃饭’,一定是你负责讲话、我负责吃饭。”为刚刚他说的话复仇,但这话露骨得简直是操行不及格的人才说得出口,且念及这人还要回去枪炮弹药之间窝一年半载,又怜悯得不得了,不舍得挖苦他。 分别之际,她想回送他书,问他想看什么?他指名要苏东坡与辛弃疾。他走后,她忽然想到,从来不知道他喜欢吃什么、不喜欢吃什么?也忘了问他,为什么像你这样看起来正直敦厚、自律严苛的人,会喜欢陀思妥耶夫斯基,以及放荡颓废、把女人视为“强烈毒物”的波德莱尔? 当晚,她把书看完,开始写信: 恒常在升华的性灵之爱与堕落的肉欲逸乐中矛盾,波德莱尔展现了耽乐主义者的极致。他的天才在不共戴天的叛逆行动中扬显光芒,却也在其中自我销毁。他是一支冷箭,刺穿伪善…… 写完,自己觉得好笑,明明才刚分开,就急着写信给他,而且这封信会比他先回营呢。 她在札记上写着: 疑惑你是谁?你是乡下挑重担的长子长兄,还是乐于在实验室自囚的学者?你是向往放荡不羁的浪子,是圣洁的教徒,还是抑郁自缚的流浪汉?你是已统一的你,还是像我一样仍在分裂? 不要让任何人阻碍你成就自己 岁暮隆冬之际,父亲倒下。阿姨在电话中哭:“你快来呀,你爸快没了!”待她赶到医院,阿姨已哭肿了眼。还好中风发现得早,紧急处理后稳住局面,努力复健的话应该不会留下明显的后遗症。 但父亲呼风唤雨惯了,不能接受自己也有倒地的时候,脾气暴躁、情绪极度低落,是个超级难搞、有本事把别人搞成病人的病人。姐二话不说,飞回来。 接下来都是她姐的剧本。一进病房,行李一丢,往前一扑,眼眶含泪语带哽咽,搂着叫:“爸,你怎么把自己‘累’成这样?” 病人一听是贴心语,多少委屈吞忍都包含在“累”字里,好像国仇家恨、国计民生都靠他一个人扛,心一软,呜呜呜老泪就滴下了。 父女俩第一天是温情得不得了,她是举世无双的乖女儿,他是三个模范奖章都不足以表彰的好爸爸。可是到了第二天,姐得知这病根本是自找的,好吃懒动,无肉不欢,无酒不快,我行我素,现在叫他复健也不听,法官脸就端出来了,话越说越大声越臭:“东坡肉是给你这种人吃的吗?多念点苏东坡文章才是道理,吃什么东坡肉!”“你不配合,你巴不得阿姨带你儿子去改嫁啊?” 父亲怒回:“气死我,你这什么话、你这什么话?” “唐伯虎的名画。” 她在旁边暗笑。自小,父亲与姐这两个相生相克的人的闹剧,她太熟了。小时候,姐才不管父亲正在批公文还是看报纸,骑上他肚子喊:“拉耳朵拉耳朵!”父亲拿她没辙——都说姐姐可能是奶奶投胎转世来管他的,此时乍听,竟有回味之感,好像一个家若没几出闹剧,就不够入味。 第三天,姐暗中打电话给爸的老友、同事,“家父这时候特别需要鼓励,您什么时候有空,我坐计程车去接您……” 她不赞成这样求人,没尊严,姐一针见血:“尊严个头!瘫在那里就有尊严啊?眼前最要紧的,让老爸赶快爬起来。” 果然,病房立刻变成花摊、水果行,早午晚各有访客。姐见病人的信心元气恢复了,锦上再添一枝喇叭花,按捏父亲的手:“爸,没想到你在办公室还是个‘大号人物’。” “是‘一号人物’,啐,什么‘大号人物’!” “哎呀,你也知道我古文不好嘛。” “一号、大号也能叫古文啊?” “奇怪咧,大号要到厕所,一号也要到厕所,有不同吗?” 父亲就是喜欢被女儿逗老狗一样逗着玩,笑得仰头咧嘴,要有什么嘴歪脸斜的后遗症,这一笑,大概都正位了。 父亲出院,姐写一张“服药复健时刻表”与一张“饮食禁忌表”贴在墙上,两张之间故意贴上老蒋在庐山发表抗日宣言那张有名的戎装握拳照,要父亲听“蒋委员长的话”,誓师讨伐“中风”,按表操课,否则要受军法审判。 “蒋委员长”对她父亲这一辈还是有作用的,看到蒋公铜像,会立正敬礼。 姐哄他:“你乖乖听阿姨的话,下回我帮你带个女婿回来,别忘喽,你要穿帅帅的牵我走红毯呢。” 不知是病中特别脆弱舍不得女儿走,还是听到走红毯提前想太多,父亲竟哭了。 “哎哟,怎么哭呢?这么舍不得,以后当我的陪嫁老长工,一起嫁过去和番好不好、好不好?” 这一逗,破涕为笑了。 姐要跟她到小套房住一晚,次日返美。 临出大门,姐对阿姨说:“这次匆忙回来,没给你跟弟弟带东西。爸跟你结婚的时候,我是反对的,这几年在外面,懂事了,知道我爸是有福气的人才能碰到你,阿姨,你辛苦了。弟弟这边,我们都不会忘记有个弟弟,也希望将来他知道还有两个大姐姐才好。” 阿姨听了,泪水在眼眶里打转,一把跟姐相拥,也跟她抱了一下。 她看在眼里。姐才回来几天,人前人后把局面都稳住,是个能干大事业的人。如果妈在,看到她这么干练,不知有多高兴。 如果她有姐一半的能力就好了。真难想象,若是姐进了乡下他家的门,做了长媳长嫂,会怎么理家? 晚上,姐妹时间。姐问她钱够不够,将来有何打算,身体怎样,生活上有什么困难没有?教她,碰到事情,原则先把握住,大方向抓对了,其他都是小节。完全是妈妈口吻。 姐说:“你长得越来越像妈,我看到你,觉得妈还在世上,真是好哇。” 到此时,两人才有空说一说母亲与旧日子。 她问姐:“还跟那个人在一起吗?” “早分了,换新的。” “怎么会?” “我分析给他听,他也同意,我们真的不适合。” “就……就这样?” “喔,一起去吃个饭,吃完正式分手。蛮好的,现在还是朋友。我们四个人还有联络。” 她笑到呛到,什么困难事到姐手上都变成卡通影片似的简单。 “什么意思,四个人?” “我跟我男友,他跟他女友。” “你们不介意彼此的过去吗?” “你会根据昨天的天气穿衣服吗?除了婴儿,谁没有过去?” “……无法想象。” 姐敲了她脑袋:“你就是死脑筋。” 她忽想,如果跟一个像姐这样风是风、雨是雨,个性干脆的人交往,应该会被改造得没有苦恼。可惜与她相处时间不多,没能讨教她的应世大法。 问她要不要带保险箱里的首饰去,以备结婚之用。 姐说:“拜托!我不闯出点儿名堂,绝不考虑。我们这一代跟妈那一代不一样,不必把婚姻看得那么重,为了婚姻把自己都牺牲掉了。妈是个多玲珑剔透的人,我到了外面常想,如果她能走自己的路没被家庭绑住,说不定成了大教授,不会那么不快乐。你看阿姨,也是个受过好教育的人,嫁给我们那个打遍天下无敌手的大男人主义老爸,吃的苦头恐怕比甜头多。她跟我讲,怀第二胎了。” “真的?” “蒸的,还煮的咧?老爸要是不听话,身体垮下来,她可惨喽!你有空去走动走动,关心一下。” 她现在懂,姐对阿姨说那番话不是没原因,她真是个外表明白、内心清楚的人,绝顶聪明,而且能把聪明用在刀口上。 姐语重心长说:“妹,你是个人才,不要让任何人阻碍你成就自己。到了国外才知道谁都不可靠,自己最牢靠。女人要有本事不靠男人生活,如果等着人家给你生活费,你怎么说来着,没尊严,是吧!” 她点点头。 “你呢?追求者排到哪个路口了?”姐问。 她第一次对人说起他,讲得遮遮掩掩,没提可能还有个“情敌”——她把群当朋友,不是敌人。姐只听个大概,沉着脸说:“本省家庭,务农,你要考虑考虑……” 她不懂,姐单刀直入:“语言不通、生活习惯不同,他们的根在这里,我们的根不知道在哪里,是两类人,有得磨咧。再说,你这样子像能下田的吗?” 她反驳说,这些应该不是问题,有心学就会了。姐反问,那什么是问题?她回得吞吞吐吐,可能是宗教信仰,他信上曾说,不能接受家里一个敲木鱼一个在祷告。 “你吃素敲木鱼啊?”姐瞪大眼睛。 “才没有,我只是喜欢读点儿佛理,圣经也读的。” “混账,那怎么可以这样说我妹!” “咳,他又没指名道姓说我,你干吗骂他!你都乱说话,爱说什么就说什么,也不管别人感受。”她脸色变了,口气急了。 姐深深地看她一眼,把两百零六块骨头都看透:“糟了,妹,你中这个人的毒很深喽,八字没一撇就这么护他,值得吗?” “一百个值得,一千个值得。” “好好好,一万个值得也行。其实他说的也没错啦……不过,在我这个自由派的人看来,即使宗教信仰不同,也没什么不可以!” “反正你什么都可以,你根本不懂别人的难处。” “话不是这么讲,”姐说,“你认为难,那就比登天还难,你认为不难,那就像手牵手一点儿都不难。我问你,你们信上都写什么?投资理财、唱歌跳舞、郊游烤肉?” “不是。” “都谈宗教?” “也没有。” “那就是了,不谈宗教不谈投资理财、唱歌跳舞、郊游烤肉还谈得下去,表示你们在这些事情之外有相通的地方,那干吗让信仰问题变成阻碍?人跟人之间,应该把相通的地方摆出来,慢慢让不通的也通了,而不是把不通的摆第一位,让原本通的地方通通变不通。哟,这话怎么这么饶舌啊!” “我没问题,他有。” “交给我,我来跟他分析分析。” “在当兵。” “好,你写信跟他讲,就说一个‘智者’讲的,凡事不抱持非怎样不可的态度,不设栅栏,慢慢挪、慢慢挪,位置就出来了。”姐扭了扭臀部。 “什么位置?” “相容之道、立锥之地呀!” “你古文变好了。你逗完老爸,换逗我。” “没办法,余岂好逗哉,余不得已也。你们俩欠逗,一个太坏,一个太傻。” 她被“慢慢挪、慢慢挪”的歪理逗笑了。 “你怎么交一个脑袋瓜比你还硬的人?你们脑容量太大,闲着也是闲着,装点儿烦恼也好。”姐说,“总而言之、言而总之,怎么谈恋爱都行,就是别把自己谈碎了。说到这儿,”姐耸了耸眉毛,贼贼地凑过来问:“帅不帅?相片拿来瞧瞧,看他哪里特别把你迷得要死。” “我哪有迷?你很讨厌,没照片。” “算了,你看上的一定不帅。” “帅,又不能当饭吃。” “帅,才吃得下饭啊。” 才想到,他与她未曾合照过,也没有彼此的相片。 姐问那条金手链是定情物吗?她把M的遭遇说了,一再提醒:“太可怕了。你一个人在国外,千万别怀孕了。” 姐笑她:“咳,反了反了,你这个处女帮我上健康教育课!” “你讨厌死了!”羞得使尽力气把姐推到墙角,捶她。 “饶我饶我,原来中文系有教相扑呢!” 当晚,两人挤在小床上,同盖一条棉被,手搁肚子、脚叠脚,肌肤互亲,闻着秀发的香息,自然且舒坦。 她想到“慢慢挪、慢慢挪”歪理,不禁莞尔,心想:是不是相爱的情人相拥而眠也像血缘亲情一样无拘无束、天生自然?想得甜甜的,竟有了绮思遐想,翻身钻入姐的肩窝,一夜好眠。 次日到松山机场,分别前,姐对她说:“妹,不管发生什么事,别把自己苦坏了。” 说这话时,姐的眉宇间竟有未卜先知的神情。 卷六 仿佛这一生只是倒影 四周是海,只有海是真实的,秋也是真实的, 秋天的海更是真实的, 我曾把希望写在秋的海面上。 信与不信,不要同负一轭 农历七月,所有的灵魂都被释放,寻找他们的亲人。 山居独处,更需静观应世。夜,有风吹来,不拉窗帘的时候,月嵌在窗户上。 非常寂静,只有在孤独时才可能得此平安。心里大量留白,没有是非杂念或尘埃感受,或白日里对遥不可及之梦的嗟哦,只有案前的观音竹在抽心,常春藤在匍匐,一只不眠的小蚂蚁悠闲地踩过好几个字,没有发表评论,又从纸上踱出去了。 这么安静,没有烦忧,没有想望,在星球运转的脚程里偷偷地享有夜的平安。如果不制止,可能就这么写完每一页纸,像花分泌着蜜。那自然而然流淌的美好文字,像精灵一般,要透过我的笔尖出来呼吸这夜的芬芳。我带它们在纸上夜游,也许游着游着,会忍不住托它们走私几条对你的想念。想你现在是眠着还是不眠?是梦着还是无梦? 鱼雁往返沉寂了一阵。 她对未来已有学术蓝图,为了准备研究所,花在读书的时间增多,也在外面学舍跟着老师上四书、孙子兵法等,诗与散文渐渐少写,若有倾吐欲念,仍旧回到秘笈本写几段文字深呼吸。行走的路径也越见单纯,学校、小套房、山上房子、书店、花店、餐厅、故宫,每周六固定去东南亚戏院看电影,偶尔回去探望父亲一家,小弟活泼好动,与她颇投缘。除此之外,她身边渐渐没有人气,有时一整天讲不到三句话。 跟小套房室友的互动还算正常,那阵子正是校园民歌风吹火燎之际,有一位室友是民歌迷,只要她在房间,录音机的歌声不断。她能在悦耳的音乐声中工作,不以为意。同学间有不知从哪里弄来的禁书禁乐在秘密流传,如《黄河钢琴协奏曲》、《梁祝小提琴协奏曲》等录音带,她也听,一面做读书笔记一面听,理性自去埋首耕耘,感性自去柔肠寸断。有一次,听到室友放一首歌,打动了她,执笔跑去问,是黄大城唱的《渔唱》:“茫茫沧海中,有我一扁舟,碧海蓝天为伴。啊,我随轻舟航,航向海天会,海鸥轻风为伍……”她听着,脑中立即浮出王勃《滕王阁序》“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渔舟唱晚,响穷彭蠡之滨,雁阵惊寒,声断衡阳之浦”景致,与这歌互伴互荡。 歌者那高亢宽厚又珠润的嗓音,诠释有海涛及航行意象的歌,特别具有与天地同游、旷放自得的韵味。还有一首《浮云游子》,颇有青春浪游的情味,也能让她在瞬间兴起纵浪大化的想象。她跟着室友几乎听遍了民歌,非常陶醉。若要她分析民歌里有什么特质让他们这一代迷恋,应该是“纯真的青春”吧,青春是朝云,易逝,纯真似清露,易碎。两者皆如梦幻短暂,所以隐含这两种特质的歌就有醉人的吸引力了。她想,在这之前、在这之后,这社会不可能再有一段时期像此时一般,那么自由自在地让纯真的青春去呐喊、去抒怀、去高歌了。 柚子已经出现在水果摊,才惊觉中秋节将至,她写了信: 从总图书馆书桌抬头,有时瞬间不知身在何处,必须想一下今夕是何夕(可惜无人共此灯烛光)。生活一直允许各自的动态与美感,宛如翻不完的书页…… 顺便告诉他傅园外罗斯福路上的违章建筑拆了: 天色乍开,像乌云被一扫而空,亮得有点不知所措。有种终于摊牌的感觉。 中秋又至,苏东坡的词句又被搬出来:“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近来读书还算起劲,稍稍有成果,浑然不知时间过得这么快。祝福来晚了,想必收到信时已过了节。 上回寄给你的辛弃疾词还在身边吗?有一阕《木兰花慢》,乃他与友人在中秋节饮酒达旦,客曰:“前人有诗词待月,没有送月的。”辛弃疾因此写了这阕送月词。在众多咏月作品中,别出心裁。可知学术与创作有共通之处,必须能见他人所未见,另辟蹊径,旧材料才有新生命。这词充满想象,王国维还说他的想象与科学密合,很神奇。抄录如下,与你共赏。 “可怜今夕月,向何处,去悠悠?是别有人间,那边才见,光影东头?是天外,空汗漫,但长风浩浩送中秋?飞镜无根谁系?嫦娥不嫁谁留?谓经海底问无由,恍惚使人愁。怕万里长鲸,纵横触破,玉殿琼楼。虾蟆故堪浴水,问云何玉兔解沉浮?若道都齐无恙,云何渐渐如钩?” 中秋节一早,她答应父亲回去祭祖吃饭,把信带着,打算路上找邮筒投递。经上回姐姐提点,她也找到跟父亲一家相处之道。阿姨又添一个小弟,家里有个南部上来的本省欧巴桑帮佣,他们的家航在平稳的轨道上。等着孩子长大,等着人变老。 正在等公车,有人从后面一把抓住她的马尾,回头,正是群。好久不见也没消息,第一个表情最真实,彼此欣然相遇,笑靥如花。群说,要去“家聚”,教会活动,他们这一家有五六个人无法回乡,今天要在一位姐妹家吃月饼过节。 她愣了几秒才听懂群所用的“教徒语言”,就像以前听妈妈与朋友用“信徒语言”说话一样,这套语言表面上听起来与家常习用语差别不大,但是对语言文字高度敏锐的人,能从这套言说系统判定,自己是不是门外人。 她惊讶于群的转变,群说“靠主恩典”,慕道半年后在去年受洗。她脸上洋溢喜乐——不是欢喜不是快乐,是喜乐。原就乐观正向的她此时更有一种光亮的精神。 圣灵充满。她想到他。 心里有一匹小野马,跑了高原、渊谷一大圈回来了,已有轮廓,但还要亲耳听一听,证实她的直觉判断是正确的。 “受‘那位仁兄’影响对不对?” 群笑得灿烂,没否认。 “‘那位仁兄’的姐姐还好吗?” 群没察觉这是提问的陷阱,表情一转,叹了口气,说起憨姐的麻烦事,“他”在军中也很伤脑筋。 第二个陷阱,“你去看过他们几次?” “三四次,现在没事了。他妹妹今年联考,我去帮她总复习。他调到外岛了。” 他到外岛。不必刑求,因为爱的蜜汁满溢,自动吐实。他到外岛,她竟先知道了。这是家人层级了。 群的车先到,挥手说:“好高兴碰到你,再联络。” 她也挥手,没说“好”,她知道两人到此为止。今天丢了一个朋友,而对方竟不知道。 信没寄出。 回到小套房,藏了一天的真实的心,才从深谷洞穴爬出来。她写着: 春花烂漫不是我的,我是什么呢?我是让别人开花的肥。 被欺瞒的感觉如虎爪,抓得人痛,竟不能再下笔。 次日,意外地,他的信来了:“与另外三位军医远征至此,同是天涯沦落人,海上的夜与月太迷茫了。每天看海、听海、写海甚至不自觉地对海说话,日子就这样一天又一天。”信末祝她中秋愉快,一并预祝生日快乐。 看来是外调一安顿之后,当作是重要的一封信在写的,抒发情思也念着要祝福她生日,信里的语气情意皆不变。他们的信没有轻佻称呼,“亲爱的”这种流里流气的洋派麻醉语不是他们这一代惯用的。一般而言,平辈间以某某兄、妹(或学长、学妹)相称,有一天若把兄、妹去掉直呼名字,表示关系进了一步。若进到只称名字之一字,则关系又深一层。若冠上小字,或叠字而称——如小之,之之,则是耳畔边的昵称了。 漂洋过海而来的一纸短笺,他首句写:“如在身边的之”。 几个字,扭转局面。她满意了,把原先写好的信又补上一页新写的,轻飘飘地提到偶遇群去参加教会活动的事,寄出。 半个月之后,寄自遥远北疆、军事秘境的信交到她手上。首段抄录她信中的话:“生活一直允许各自的动态与美感,宛如翻不完的书页。”好似越过台湾海峡的浪涛要与她握手。次段呼应傅园拆除违章建筑一事,那种乱法确实应该“摊牌”。 接着描述离岛心境: 不可能有人想象得到此刻的生活,太多的挑战,太多的刺激,太多的寂寞,太多的思念。仿佛一场醒不过来的梦:学校的印象模糊了,都市的景象消失了,光彩夺目的台北夜景湮灭了,种种追求、憧憬,一张张熟悉的脸孔,似乎都在海的泡沫里消退了。 四周是海,只有海是真实的,秋也是真实的,秋天的海更是真实的,我曾把希望写在秋的海面上……离岛的秋一天天深了,小丘上一片水仙花在冬寒之前竟然都开了,给我一些安慰,路过那里时会多看几眼。但不幸的是昨天台风吹来,刚开放的花朵在风中一一折断凋萎,不久就被人踩成一片泥泞,令我伤心。 开始怕海了,怕她的沉默,怕她的愁雾茫茫,怕她的泣声在深夜里无依,怕她皎白的面容在月光下凝视,怕她的脆弱在风中摇荡…… 她读到这里,竟涌生酸楚。在秘笈本随手写下一诗: 如此迷恋你眼底的神秘乐园, 收留每一趟季节雨 沙丘上 鸥鸟朗诵最新的航海日志。 月亮悄然登陆, 照亮你的眼中我的痴迷。 又略显苦恼地写着: 你为何对我描述秋天的海面?你怎会不知道,这些会让我异常软弱,都这时候了,有一个“她”这么积极地向你靠近,你应是默许甚至是展臂欢迎的,我怎会是她的对手?你应该鼓励我武装,怎么可以用文字卸下我的防卫…… 或许是身在离岛,远离世俗,又无法像在本岛当兵可以休假回家,他的信更洋溢着属灵的成分,优美如晨诵夜祷。他写着: 空间多,读书时间更多,象棋围棋已找不到对手,看海与观星成为忘我的消遣。我很高兴能走入“时间”里面,去体会时间的分秒悸动,所以熬炼是必须的。圣经说,人生若经过“炼金之人的火及漂布之人的碱”,必能尝到丰溢的生命酒杯。于是,我将更能体会濒危病者的呻吟,可以真实地走过病眼深水的波浪洪涛。在“你的瀑布发声,深渊就与深渊响应”之际,我则继续走向深水,走向宽阔之处。当长夜仍然漫漫时,我仍旧守护在病人身旁,守候着风雨之中的花蕾,守候着天空发亮的晨星…… 她捧在心口读,读着字,从字读出那张微笑的脸,从脸读到了美善的心。 不久,他又捎来一封厚信。这样密集有点不寻常,似乎前一封信有隐而未言的事情,不得不再追一封说明白。她之前巧遇群而引起的猜疑之心尚未消融,又被漂洋而来的水仙花意象、海面月光与发亮的晨星弄得情思萦纡。忽而与他心心相印得如痴如醉,几乎像联笔为文写诗一般,忽而又跌入活生生的现实,自觉百无一用,不能成就。此时收到这信竟有说不出的期待,希望他能将她心中的乌云都吹开,明明白白地救她一命。 信上,他引《哥林多前书》第十三章: 我若能说万人的方言,并天使的话语,却没有爱,我就成了鸣的锣、响的钹一般。 我若有先知讲道之能,也明白各样的奥秘,各样的知识,而且有全备的信,叫我能移山,却没有爱,我就不算什么。 …… 他用理性论述的语气阐释这章经文的意义,强调基督徒的生命就是追求“爱”的生命,进而导引到个人情感范围,擘析宗教与婚姻的关系: 若夫妻没有共同信仰,将无法携手经营婚姻,不能身体力行“爱是恒久忍耐,又有恩慈”,无从实践“不喜欢不义,只喜欢真理”。 回顾数年来的信仰心路,也曾徘徊犹疑,但主从未放弃我,反而以不可思议的大能拯救我,拿掉我肩头的担子、头上的乌云,使我在患难中得到依靠。作为一个基督徒,我活在主里面,福杯满溢。也希望将来携手共度婚姻的人,是同信同行的佳偶。我向往属灵的婚姻,祈祷能够寻得共负一轭的伴侣。然而,信与不信者是不能共同成就家庭的,我曾告诉你我无法接受家中一个敲木鱼一个祷告,现在仍然如此。不同信仰,是分道扬镳的马车,怎能同行? 《哥林多后书》第六章十四节说:“你们和不信的原不相配,不要同负一轭;义与不义有什么相交呢?光明和黑暗有什么相通呢?”希望你谅解也请你明白,这是我心里最大的困难…… 他的信读起来不是热烈邀请,而是冷冷地拒绝,一拳挥来,把她推到门外。每一个字都是发烫的砾石丢中她的眼,以致觉得刺痛,痛得几乎要尖叫。 这是他写的吗?是他的笔迹,确实出自他手。 她想:原来在你心中,我与你是“分道扬镳的马车”、“原不相配”,我是“不义”,我是阻碍你前进的“黑暗”,我是你心里“最大的困难”。 你视我为“魔”吗? 不义、黑暗,你在定我的罪吗?我何罪之有?就算有罪,你那里有拯救的解方,我也不要,宁愿去地狱边缘找,我以后怎样糟蹋自己都跟你无关。 有生以来第一把怒火烧起来,她把信撕成两半,又从抽屉拿出撰写中的第二本秘笈《短暂雨》,也拦腰撕了,原要丢入垃圾筒,却在半秒间迟疑,一起装入纸袋掷进衣橱底层抽屉。 她怒气未消,坐下来,撕下一张信纸。 这人辜负我。这信要回,这信非回不可。 拿起笔,既不称呼也不署名,只写十个字,她知道,这十字,会重伤他。 永结无情游,相期邈云汉。 爱里怎可能有伤害? 你竟是不爱我的,爱里怎可能有伤害呢?我竟也是不爱你的,爱里怎可以有伤害呢?信一落入邮筒就后悔了,覆水已难收。你看了定会沉落谷底,这不是我的原意,我做了不该做的事,确实有罪过,自知有能力伤人,最后竟用这能力伤你。 我以为我的回信会将你推落谷底,怎料到先掉落谷底的是我自己。心,带伤了,第一刀是你划的,更多刀是自裁。 我想否认我思念你,否认渴望拥有一个家,不敢承认每天等你的信,想见你,不愿承认你已经影响每天的生活与心情。我不敢说出,金碧辉煌的爱情已在我心中降临,更不敢承认,想成为你终生的伙伴;茫茫人海,要遇到同样对生命感到困惑、能互相倾诉梦想与聆听心声的知音并不容易。 几度想在信上告诉你,心里却有个声音一直抗拒:不可以、不可以、不可以!我无法解释,为何对心所系的“伊人”承认这些会让我觉得自己变薄变弱变枯萎了,好像爱情会将我吞噬殆尽,剩一副枯骨丢入沟渠,这念头让我发狂。我有两个自己:一个向你靠近,另一个只愿全力打造自己——去追风万里,去攀峰攻顶,证明自己这一生并非轻如鸿毛。 我不明白为何老是担心你,怕你遭遇苦厄。我希望你被祝福、得护佑,更胜于我自己。如果我不是你的主为你挑选的良伴,我也希望你找到属于你的佳偶,获得你该得的幸福。你岂是不配拥有幸福?不配拥有的,该是我。 那一趟到你家,对我是一次不轻的打击。不敢设想,你是如何自困顿中突围?又如何挑起身为长子长兄的家庭重担而无怨无悔?你必然拥有异于常人的钢铁意志与责任感,因为我不曾从你身上感受到任何一丝抱怨。德厚如此,你理应获得幸福。 不曾告诉你,高中时在牯岭街旧书摊买得一本袖珍本《圣经》。怎有人把这样珍贵的灵魂之书卖给论斤计价的旧书店?出于好奇,我买下那本被读过、划了红线的《圣经》。断断续续读了一些,以历史与文学的眼,深感引人入胜。 你知道,我母亲喜爱佛理,我相信她在悲海缘声的观世音身上获得安顿的力量,护持她度过这一生可说与不可说的恩怨、可解与不可解的情愁。但她未曾强迫我们接受她的信仰,她给我们自由,她相信“自由”比把我们变成“像她一样”更重要。 此刻回想这一条路径多歧的信仰追寻,真有不知从何说起之感。 高中时在公园参加音乐会,一位老太太对我讲述信教的好处,她要我随她祷告,我便随她祷告,完了之后,她对我说:“现在,你已经是基督徒了。”我吓坏了,觉得荒谬。 升高三,为母亲的病担忧不已。同学见我情绪低落,邀我去她们教会,她们以歌相迎,我既感动又高兴,之后去了数次。但后来对那位同学的某些作为起了反感,便不再去了。 第一次祷告,是在母亲的床榻前。我自外返家,进房间,病重的她昏睡着,脸庞消瘦、脸色惨白,像刚被残暴的魔鬼凌虐过。我看着她,奇异地,不是用她的信仰祈求佛菩萨慈悲消灾解厄,而是全心全意呼求那位陌生的主,告诉他我只是一个高中生,我母亲在受苦,不明白这件事怎会降临我身上?我求他以万能的手救救我母亲。不久,母亲过世。我便怀疑,他不是万能。 然而,愉悦的经验也是有的,在南部求学的高中同学受洗后给我一信:“……在我是个惊奇,在亘古永恒之主那里,恐怕早已等候此刻多时了。”多美的话语,全心托付,无有怀疑。我独自诵读《诗篇》、《雅歌》时,也会有赞叹、喜悦的呼应。但我知道,这些还不是信仰,是被信仰国度吹来的香风吸引了,朝那方向探看而已。 生命里藏了好多艰深难题,那永恒的真理是什么?想靠自己的方式追寻、思索,寻求解答与安顿,我找到文学,但似乎还不够。最迫切的一次,我感到累了,有太多疑惑,我害怕一个人走暗路,我想把自己交给那位“真实的上帝”。那是父亲倒下那一天,他生死未卜,未渡过险境。晚上,回到小套房,想找你说话,才想到你人在远方。想读《圣经》,才想起放在山上房子。想到校园书房找任何一本可以听到上帝讯息的书,书店却打烊了,明明一伸手可以拿到橱窗内的书,一道铁栅门一片玻璃明明白白拒绝我。最后,独自走进校园,躺在振兴草坪上,独对天空一轮明月。没有祷告,也不祈求;没有眼泪,也不瞋怨。感觉在无边辽阔的黑夜里,如一叶浮萍,也没什么不好。 不曾告诉你,自认识你以来,我重新读经,虽不够勤勉,但小舟已进了溪流。我想了解你,了解你的主,我想向你靠近。但我遇到困局,无法把握读经的心态,有些故事与观念,我无法心悦诚服地理解、接受——尤其贬抑女性的部分,这种情形,在读某些佛典时亦有相同感受,令我异常沮丧;不只历史是男性的历史,宗教竟也是男性的宗教。是以,读来经是经、我是我,甚至起了辩驳之心。 我为了靠近你,陷入多刺的草丛正在单打独斗,此时,你竟说出:“信与不信,不要同负一轭。”你点了火,我人还在草丛里啊!原以为你我能心心相印,现在才发现你离我何等遥远。 这几日不服气,又翻出来读,读到三次大分别:第一次在《创世纪》首日,上帝分开了光与暗,以光为昼,以暗为夜;再一次是《出埃及记》,耶和华命摩西领出以色列人,分选了他的子民,至应许的流奶与蜜之地;另一次是《马太福音》,耶稣论审判之日,将万民分别,犹如牧者分别山羊与绵羊一样,义人将往永生之地,不义的将堕永刑之地。 读到这些,我说服自己,不要再不服气地想翻遍经书去找寻任何一句允许非基督徒与基督徒结成佳偶、永被祝福的只字片语了。你熟读《圣经》胜我十倍百倍,你既然认定我们是不兼容的,我焉能反驳?而如果,我们的感情必须靠义理论辩才走得下去,那就不是爱,是学院里知识之考掘了。 如果,这世界开出条件,人必须遵从,依此被划分为受恩宠的一边、遭惩罚的一边,暖流一边、冷锋一边,获救的一边、陨灭的一边,赌气不遵从的我,去遭惩罚的、冷锋的、陨灭的一边,也没有什么不好。做一匹不可羁绊的野马,无法膏救的孤女,自生自灭的精灵。不住教堂、不住佛寺,没有归宿,来此世间只为绝美而悸动,也没有什么不好。 “路到山穷水尽处,行兴自消;火到灰飞烟灭时,余烬自冷。” 确实,信与不信,不能同负一轭。 自此后,她仿佛住在黑暗地窖里,笑容也枯了。不久,一张陌生的脸孔来到她面前:是他的室友,就读医学系,想找她谈话。她心里有数,也许跟那封十字信有关。第一个念头是拒绝,慢着,也好,听一听他能怎么说。 他们到冰果店,好像两个准备谈判的人。 他,刻意以轻松的口吻谈到生活与快乐之道,在于“不失时”。 “什么?”店内嘈杂,把冰块磨成细雪的机器声震耳欲聋,她听成“要守时”,不明白守时跟快乐有何关连? 原来他说的是要把握时机。她心里有个小铃铛响着:“好,把‘时机’两个字框起来,划上星号。今天,我要把握时机听你怎么说。” 接着,谈判开始。他说“他”是很特别的朋友,今天就是为“他”来的。忽然,劈头问她: “你是不是很喜欢他?” 她吓住了,好像被拖进警局,瞥见地上放了刑求器具,强作镇定,第一个本能反应就是否认: “只是,”强调只是,“觉得,他是个很亲切的朋友。” 把很亲的人说成很亲切的朋友。 第二个问题直截了当: “有没有男女之情的可能?” (口气类似:人是不是你杀的?) 她不算否认也不算承认:“我们之间,有一些阻碍……” 他进一步提醒:“他是一个在各方面都非常优秀的人,将来很有前途。你要知道,以他现在的表现,可以说条件相当不错,自然有一些女孩子主动对他好一些。你要好好把握,miss掉了,可能再也遇不到了……” 她无言以对。碍于初识,不好反驳,只安静地用没有表情的表情听他发表“条件说”。 谈完后,依照习惯回总图书馆窗边老位置读书,望着窗玻璃上的灯影,感觉刚刚被逼吞下三只活生生的青蛙,现在在她胃里鼓噪。 人间乏味。 “红影湿幽窗,瘦尽春光。”她在纸上写下纳兰性德的词句,暗自有泪却需掩饰,不能让旁坐的人察觉亦不能抬头以免对面看到泪痕。罢,此时不能叫多情善愁男子纳兰性德来陪,“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也不能想蚀骨销魂的李商隐,“往事已成空,还如一梦中。”一生皆错的李后主更要叫人断肠,“欲上高楼去避愁,愁还随我上高楼。”“倩何人、唤取红巾翠袖,揾英雄泪。”辛弃疾也不能碰,太多英雄泪。罢罢罢,李后主说得对,“剪不断,理还乱”,此时不宜读诗词,便拿出《楚辞》翻开《天问》抄一段。这是最近用来让脑子安静下来、犹似在文字里静坐的土方法。诗词的含情量太深太重足以扰乱心情,艰涩文字不带一滴感情,正好用来镇压一颗心。怎知此时根本不该抄《天问》,这一篇堪称十大危险文章之一,若心情郁闷时读此文,如濒狂之人立于悬崖边向天呐喊,不一跃而下求死也要痛哭失声,焉能静定?她合上《楚辞》,拿出《尚书》,随便翻一页,手不听脑子指挥,硬是先写下“不如都毁了才好”,才开始抄: 王曰:“格尔众庶,悉听朕言。非台小子,敢行称乱;有夏多罪,天命殛之。” 《汤誓》首段,义正词严,商汤誓师讨伐夏桀。她停下笔:我这阵子被“讨伐”得还不够吗?换一篇。 换《康诰》,抄着,抄到: 不率大戛,矧惟外庶子训人、惟厥正人、越小臣、诸节,乃别播敷,造民大誉,弗念弗庸,瘝厥君;时乃引恶,惟朕憝。已,汝乃其速由兹义率杀。 越抄越沮丧,除了最后一句约可判断为速杀之义,其他的完全不知在讲什么。 她傻住了,强烈地对自己做起批判:你有什么资格骄傲?你只不过用骄傲掩饰无能。读书,欠缺长程规划,用功不够,只摸到皮毛;生活,毫无治理能力,像个呆子;爱情,只会写不知所云的信,落得两败俱伤。你真真是个劣等生! “天命殛之。” 她被自己打败了。趴在《尚书》上,泪滴给《康诰》。 老工友摇起铜铃,图书馆关门。走下总图那三十石阶,竟需扶着石栏慢慢来,大门口一边茄冬一边杜英树,原是熟悉的,今晚却迟疑了,不知该往左还是右?原要回住处却往校园里走,这一走倒是恢复几分理智了。觉知“两个世界”之间隔着不可跨越的鸿沟,即使具文字基本功的她,不经训练踏不进三千年前的世界。同理,他与她虽处同一时空刻度,然而借以养成的土壤与根柢毕竟不同,意识形态与信仰各异,确实是“两个世界的人”。 必须尊重“两个世界”的事实。这可能是今晚一场内在风暴、自行讨伐定罪之后,在思想上自我启蒙的重大成果。 两个世界能结合吗?必须经过一字一句解释、翻译方能掌握义理。问题是,有愿意翻译的人吗?有愿意接受解释的人吗? 她在当晚札记末潦草地写了诗句:“让我描述帝雉的脾气吧,当树林随着斧头而去,它当着太阳的面,啄痛自己的影子,不发一语。”旁边注记一行字:“不论结局如何,你都必须吞下去。” 歧路之所以生成,乃因两个同等聪颖、认真且同样骄傲的人,同时做错了选择。她应该把李白《月下独酌》那两句诗留给自己细嚼慢咽,把写在札记的两千多字告白书寄给他看,让他知道她的心系在他身上,小舟已进了溪流,岸上的人要耐心等着,花若含苞,花蕾迟早会为他而开。 而他,远在天涯孤岛上的他,应该用最擅长的文字去收复失土,不应该托最热心的朋友却可能是最不称职的说客,去对一个高傲到看不见脚底土地的女子说:“你要知道,他的条件相当不错,将来很有前途,好好把握,错失了,可能再也遇不到……” 这些挟有功利诱因的话,只适合用在投资理财说明会,不适合用来劝勉感情,更不能用来投资婚姻,以至于被说出口当下,她心中的小铃铛立即反击:“你的意思是我的条件很差将来没有前途,为何不是他来把握我却要我好好把握他?他错失我,满街都是像我一样的人很容易遇到的,是吗?”他成功地激起她的敌意而不是情意。 这人的论点符合择偶的现实原则,也务实地传达将来“他”的职业在社会的地位,但忽略了,有一种人会因“崇高”而感动却无法被“利禄”驯服,因此,这番出于善意、父家长式的话语,只将她激怒得更高傲,傲到直接冲上云霄。 远在离岛的他应该等待,等有一天,带一朵含苞待放的玫瑰,到她面前,牵起她的手说:“请允许你谦卑的仆人带你去神的国度,那儿有沙仑的玫瑰,山谷里有野百合。瀑布发声,深渊便与深渊响应,波浪洪涛漫过我身。” 如果她是他爱慕之人,他应该用神的话语向她求爱,不是用神的话语将她推开。 镜,注定破了。在爱神精心设计的迷宫游戏里,心性相契的两个人,不约而同选择离对方最远的路径,以至于一个往天之涯,另一个去了地之角。 山鬼 引导我,请引导我,我坠入爱情地狱,伸手不见五指。 内在的黑暗潮浪持续翻腾,第三本手缝小册题为《山鬼》,第一页写着:“余处幽篁兮终不见天,路险难兮独后来。”我身在幽深的竹篁啊,不见天日,道路艰险难行啊,所以来迟。 活着 如一枝折腰的芒 向深潭吮水 花的倒影缭乱 红色诱惑,紫色怅惘 日行一善的蜻蜓劝我 将腰杆挺直 豢养眼耳鼻舌,种植尘垢 过去心现在心未来心 交给蜻蜓,点水。 消沉的情绪弥漫着,影响了课业,做什么事都百般乏味。札记上写着: 不确定定律就是,一个失爱的人怎能说他完全了解爱,一个布告栏如何告诉别人,此处不准张贴任何布告?所谓活着,沾染不共戴天的苍茫,有一头害了病的豹,在体内踱蹀。眼里熙熙攘攘的风景,无非是人物与故事,所谓旑旎人间世,翻来覆去,皆是幻海里种植真实。生命乃是一截雪色蜡烛,总在谛听豹的哀叹之后,想踮起脚尖,将它吹熄。 又引了泰戈尔的作品: 是谁铸的这条坚牢的锁链? “是我,”囚人说,“是我自己用心铸造的……” 旋即,酷寒之冬,出乎意料的“台美断交”消息使社会沸腾,悲愤氛围笼罩全岛,电视上播放慷慨激昂的歌曲,每天不唱《梅花》好像活不下去。校园内尤其不平静,处处悬挂白布黑字的抗议标语。她兀自低头走路,自外于这些论战与示威活动。 姐在越洋电话中建议她毕业后赴美深造,改念其他科系,设法居留,“我们这种人到哪儿都可以扎根,当美国人也没什么不好。”她说人在外面,特别看清台湾已是被弃的孤岛,前途堪忧,有办法的各自打算,不必再留。 她没搭腔。她跟姐不同,她有死心眼,被铭印了不容易改。况且是美国,她愤愤地想:你跟我绝交了,我还去你那里求你收容我,我有没有骨气啊! “被弃”两个字立即让她眼涩鼻酸,因感同身受而激起斗志;她性格里有倔强部分,越想以功利说服她,越得到反效果。她想,孤岛就孤岛,被弃就被弃,我这辈子到哪里都是被弃之人,没什么好损失的。她从刚经历的个我情伤而觉悟悲愤无济于事,唯有自立自强才能找到出路。遂一头埋入典籍,为即将到来的研究所考试备战。 然而,另一个自己却写下灰色诗句: 这样的日子没什么不好, 在潮湿的地窖酿一坛酒, 用咳嗽回答存在问题, 某一天早晨, 把发霉的灵魂喂给不挑食的狗。 这样的日子真的没什么不好, 在炉台烘干自己的影子, 用情诗吐鱼骨头, 某一天深夜, 将过期的肉身, 丢给爱哭的池塘。 她更沉默。小套房退租,不留住址让室友转信,狠下心让一个阶段结束。必修课少,待在山上小屋读书的时间更长。山中日月不长不短,一整天连一句话都不必讲。姐留下的录音带有一首电影《毕业生》主题曲《沉默之声》,西蒙和加芬克尔唱,第一句就是:"Hello,darkness,my old friend."嗨,黑暗,我的老友。深获她的心,遂反复播放,管束了情绪。后来想听唱中文的男人声音,施孝荣《归人沙城》成为首选,“归去我要,归去我要,回到我的沙城……”听来有弦外之音。除了父亲与姐,没人知道怎么联络她,确实像个鬼。念书念得沉醉或是专心写摘要时,干脆把电话线拔掉,一时忘了插回,几日后复位,答录机里都是姐姐的留话:“妹,打电话给我。”“妹,怎么又是答录机,你野到哪里去了?”“妹,你是不是死了?死了也要托个梦呀!” 这是唯一能惹她笑的了。 她不禁想,如果那封信让姐姐看——她后来把它黏好收妥——她会反应强烈吗?如果来当说客的是像姐姐这样足智多谋的人,事情会怎么演变?他朋友说的话颇符合医生切中要害的问诊训练,应无恶意。如果此时与姐商量,她会怎么建议? 但她光想没动,一来姐曾对“本省家庭”有疑虑,想必已有定见,不易公允论事;二来,姐忙毕业论文她忙考试,应以大局为重,儿女私情只会扰乱军心。 这是她的标准处理法,沙盘推演过甚,自问自答俱足,最后以不变应万变,每条路都亲手封住了。 书读累了,散步、种花亦可自娱,茑萝种活了,也开过几次花。陆续又添上蔷薇、栀子、桂花,阳台上像一枚春天的碎片。对鬼来说,这样也够了。 除此之外,陪伴她的只剩文字。 昨日深夜,倦读而卧,不铺枕不覆被,半夜风急,窗口陶铃响得凄厉,似乎觉得冷,但人已在眠息之中,不能起来安抚天气。不断有遥远的召唤在耳畔流动,竟只能不安地听。 这情境类似现在的处境——个我内在也有两个世界,一个是活生生的现实,一个是由故纸堆成的形上世界。日渐愿意在古典泥土里埋藏关于生活与宿命的思索,文字是我唯一的暴力,唯一可以自泅自溺不准他人来救的湖泊。然而又害怕灵思过于跳动,离现实烟火越来越远,也畏惧记忆太贪婪,砍断现实脚筋,飘游而去。要入世,要入世,却不知从何而入。 这几日寒流,想必遥远的孤岛更是风浪滔天。这种天气,不独水仙凋萎,恐怕连你在前一处驻扎地描述的“发现许多小雏菊及山芙蓉,整整开遍了满山谷。看到花,心里好乐”,那些花,大概也化泥了。 花开花谢,何必有花?有生有死,何必有人? 很想写信给你,终究忍住。只在纸上一遍遍写你的名字,心会痛,把纸揉了。 沮丧袭来,万般无趣。苦了自己的身体,总是刻意弄得很累,接近自虐。是不是你也会如此,把自己逼到死角,干戈相见,有一种快意恩仇之感。 “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消愁愁更愁。”又是李白。恐怕要把他贬到书架边疆地带,我盛怒时居然想到他的《月下独酌》,如果不是诗写得这么好,我也不会记得,既不记得,就不会引用。这算他的错。 昨晚睡前,为了抒怀解闷,又读《楚辞·九歌》,自然特别用心于《湘君》《湘夫人》,此二篇已极尽繁富凄美,看到自己初习时写的满纸荒唐注言,更添了悱恻。 韩愈认为湘君为娥皇、湘夫人为女英,乃是尧之二女,舜之二妃。王夫之以为二人是夫妇。甚是。我视湘君、湘夫人为湘水涨水期、枯水期之神,夫妇各有所司,故互不相见。此非历来注家所解,然我恣意误读,又有何妨。 《湘君》篇是湘夫人之追求,《湘夫人》篇则是湘君的呼唤。 看到自己在《湘君》篇书页上写着: 湘夫人对湘君展开两次追求都失败了。她始终未寻到湘君,且一度对他起了怨意(交不忠兮怨长,期不信兮告余以不闲),虽如此,却又展开第二次追寻行动,驰骋于江皋、北渚。可见她对湘君之深情。最后,“捐余玦兮江中,遗余佩兮醴浦。”吾以为将玦佩信物投掷于江水之中,乃是湘夫人向湘君表达其赤诚与深情的举动,在失望之余另起期待。使这一段曲折的寻求,似无望而实可待。则所谓深情,乃是在上山下海地寻觅失败之后,犹然不悔且依然不弃之谓也。 此刻能安慰我的,竟是自己的批注! 她言下之意,颇有几分嗔怪他这么容易就断了音讯,可见交心不忠、用情不深。是以,次页又引《诗经·郑风·子衿》:“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穿蓝衣领的那个人,你让我想得悠长,纵使我不去找你,难道你不会捎个音信来吗? 光引一首犹不足,把曹操《短歌行》其中四句也引来:“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为君故,沉吟至今。” 不知是百无聊赖还是思念真会让人神魂涣散,又漫游似的写白居易《琵琶行》末句:“江州司马青衫湿。” 接着自问自答: 为何叫“青春”,蓝色的春天吗?指发色、指衣色,还是指尚未被污染的眼白颜色?蓝色最易有叆叇意象,若浅,则晴朗净亮,若靛蓝,则抑郁无欢。我的青春不只是深蓝色,还围了一条等着挨冷箭的青巾。 由此更想到他引述波德莱尔的诗:“我的青春只不过是场阴郁的风暴。”自己接着叫起来:“受不了受不了!喝什么能让人脑子空白?” 她在桌角贴一张纸片,写两行数字,一行是距离研究所考试倒数,一是断信天数;前一件事沉闷,后一件涩苦,似被迫勒戒文字之毒瘾的犯人,味如嚼蜡。还好古典世界里遇到的都是大师,处处是心灵飨宴,时时有醍醐灌顶,思念之苦虽如不安分的野猫偶尔跳上桌抓她一下,呵斥一番,也能稍稍安静。她远眺云天让眼睛休息时,也会想孤岛上的他抑郁时如何排解?大约也是读书、思考,钻入他的研究领域提前布局吧。 “不,他一定不及我十分之一苦,他有她,他有上帝。”她想。 应该怎样描绘刀, 从一条柳叶开始说起, 还是干脆以破茧作结。 横亘在盟誓与淡忘之间, 我们的旅程走出一把刀形。 薄幸的语句当作枯草, 喂给荒谷流萤。 独游 春已降临,昏天黑地的案头苦读约略可以告个段落,如果没意外,应试可以过关。父亲与阿姨问她要什么毕业礼物,她说:“什么都缺,可也什么都不缺,眼前正缺散心,让快爆炸的脑子放掉一些电流,否则会当掉。” 父亲问她想去哪里。 她问:“能坐船去一个叫东引的小岛吗?” 父亲睁大眼:“你知道东引在哪里?小妹念书念傻了,开什么玩笑,那是军事重地。你去那里做什么?”语气含着做父亲才有的本能怀疑。 赶在父亲疑心病发作之前,把话抹圆:“没有啦没有啦,听说沙滩很干净,海鲜很好吃,那里的阿兵哥是不是天天去捕龙虾?” 好险,骗过老狐狸。 第二个想去的地方也说不出口,靠海边的东部乡下,他会问:一个女孩子家,去那么远的乡下做什么? 只好说:“随便哪里都可以,不要太远就好。” 父亲神通广大弄来近郊山上一家山庄的招待券,可住几夜。她啼笑皆非,这也太近了吧。 唉,真希望我可以什么都不管,大吵大闹:“我就是要去东引!我要去找那个人!我要私奔!”不知哪里有教一哭二闹三上吊之技巧? 也好,疗伤最佳方法就是看清楚伤口,才知道该擦什么药。她带《柏拉图全集》,要好好读一读《斐德罗篇》与《会饮篇》,还买了弗洛姆《爱的艺术》、薄伽丘《爱情十三问》、唐君毅《爱情之福音》。除此之外,就是《山鬼》秘笈本、一叠稿纸及那本袖珍本《圣经》。 天初亮,带柏拉图去散步。 投宿山庄。昨晚的浓雾渐渐散了,鸟啼清脆嘹亮。今晨散步,才发现对面是神学院。花木扶疏,杜鹃与樱花悬着清露,分不清花期已过还是未开。小教堂锁得紧紧的,我隔着玻璃窗看,一屋漆黑,长条木椅在晨曦中像沉船古物。想听经的时候,偏偏无人布道。今早出门前,随意翻开《圣经》,看到:“他又领我到宽阔之处,他救拔我,因他喜悦我。”甚欢喜,也算已经布过道了。 所以,坐在石阶上叹息。看到花园内有两棵含笑树,花苞累累,没有一朵是开的,我不甘心,摘了几朵,摘完才想到,这是偷花贼行为,应受惩罚。因而想到伊甸园,夏娃本性善良,非蓄意犯错,怎么不给她第二次机会? 才发现石阶缝隙长满了青苔,又铺着落叶,这才伤心起来;想到自己一直反抗,甚至否认存在,遂落得一无所有;毕竟活着是事实,再骄傲的人也否定不了作为人的事实,我为何不能效法他人增强现实的存在感,到人的世界老老实实肯定自己的存在?眼见生命一天比一天短,青春转眼要凋萎,除了自暴自弃,竟无路可行。写再多的字,安慰不了自己,爱得再深,也肯定不了自己。那就赌气把写字与爱人都当作舍身割肉,天下人尽可负我、忘我,当作不曾有我。 所以独处的时候才克服不了沮丧与悲伤吧,悲伤过后,浸在安安静静的时光中,青春减了半寸,青苔深了一分。 次日她再度流连院内花园,听闻第一声春雷,雨中思索自然律之美,感受物我合一而微喜,无有挣扎,遥念远方,写下:“如果你也在多好。” 这部分就是刚开始整顿时,我心烦意乱,随手抽一本去对面小丘翻读到的内容。证诸之后文字,她自己并不知,这两日清晨在小教堂花园中所见所思,是一次重要的启蒙:在永恒且静美的自然律中,她谦逊地聆听着。因谦逊,所有的和解才有可能产生。 这趟独游所记,不仅只是纾闷解愁,更是积极地要在理智范畴厘清对情爱的困惑与思索、整顿灵与欲、探究追寻。她察觉必须从本质上理解爱情,才能慢慢像拉一头笨牛一样,把自己从泥塘里拉出来。她坚信爱情不应该叫人走到自毁与毁人之路,因为,先有生命才有爱情;爱情要用来丰富生命,不是拿生命给爱情殉葬。 就这一点而言,若她与对她抱持敌意的爱神对弈,她起手第一子,下对了地方。 爱的思索 1.爱情内含对真善美神的追求 “宇宙间只有一种爱,一切的爱都是一种爱的分化。宇宙间只有一‘精神实在生命本体’,一切的爱,都是那‘精神实在生命本体’在人心中投射的影子。男女之爱与人类追求真、善、美、神之爱同源而生,爱情里亦包含对这四种爱的追求。” ——唐君毅《爱情之福音》 人怎么可能去爱一个虚伪、邪恶、猥亵、败德的人?所以,爱情的实现,是道德的实现、人道主义的实现、美学的实现、哲学的实现,而不只是经济学、法学与动物学的课堂。 爱情必然指向德性,而且,你所赞赏的有德之人必然也以美德期许你,这才是比翼双飞的佳偶。 一个人的爱情观内容,应当来自更大的内容:生命观内的爱情态度,脱离这个底基,爱情观不堪一击。 让我想想,从爱情到同盟(不管是否以法律上的“婚姻制”呈现)的路途,是两个人性灵上不断追求更大共鸣度的历程。一个性灵综合了生命观、道德律、性格属性、情感倾向、宗教(信仰)、文化熏染、禀赋学习、生活惯性等主要项目内容,形塑成单一体制的基础架构,社会化过程中,个我小体制与社会大体制夜以继日互流,吸纳或抵触,皆无形中影响个我体制的样貌。如果把一个人的性灵当作小星球并不为过,从这个角度看,两个原本不相识、各有轨道的小星球要产生交集并不是容易或没有条件的,也许,最接近无条件的爱只存在于宗教与亲伦血缘之中,然而辩证地看,若非基于信仰与血缘,无条件之爱也可能不存在,则爱还是有条件的。如是说来,爱情之爱,是通过层层条件筛选后才有可能产生的。而最重要的筛选,应该就是志同道合者的共鸣之声了。 一个声音发出,滚滚人潮无人听到,忽然另一个声音响应。爱,生成。 2.爱情像一座灯塔 “爱情,它像一座灯塔,指明人生的航程。” ——柏拉图《会饮篇》 阿里斯托芬提及因人类蛮横无理不崇拜诸神,宙斯一怒之下,将人劈成两半,从此,那些挨劈的人都非常想念失落的自己,开始寻找另一半。 这神话隐喻人必须寻得伴侣方能完整。 萨特亦有一言:“如果不正是另一个人使我成为我,我为何要将另一人据为己有呢?” 难道,没有伴侣就应视作残缺吗? 人,不应依恃另一人才达到完整,应自身俱足完整。若需依恃他者,则爱情里便有强权与弱势之分,有供养与寄生关系,有领导与服从之训诫,有索求与牺牲的争执。 我绝不能活在这样的情感环境里,不能以作为他人附属而存在,亦不愿他人成为我的附属。若不能在爱情里持续成长、保有自我实现且激励所爱之人亦实现自己,则无法比翼双飞,这样的爱情将会迅速枯萎。 如果爱情像一座灯塔,它应照亮的是两个人的人生航程,不应只是那优越一方的人生。 爱情不可以让有一方活在黑暗中。如果有,那必定不是爱情,因为爱情永远向往光亮。 3.迷狂 “爱情的迷狂是诸神的馈赠,是上苍给人的最高恩赐。……爱美之人一旦沾上迷狂,人们就把他称作有爱情的人。这样的人一见到尘世的美,就回忆上界真正的美,他的羽翼就开始生长,急于高飞远举;可是这时候他还是心有余而力不足,无法展翅高飞,于是他只能像鸟儿一样,昂首向高处凝望,把下界一切置之度外,因此被人指为疯狂。” ——柏拉图《斐德罗篇》 情感的滋长是非理性、痴迷癫狂的,彻头彻尾浪漫,其可贵也在于它是野蛮的,敢与天下人为敌的那种野蛮。 然而它不仅是如此,苏格拉底视迷狂为一种可贵的冲动,充满对善与美之追求,其终极目地乃是提升灵魂使之朝向真理之路奋进。弗洛姆:“爱是一种唤起爱的能力。”亦同义。因此,迷狂是埋设在爱情里的创造力,而非破坏力,是提升与运转的力量,不是钳制与囚禁,是求生的冲动,不是盲目地赴死。如果有人以爱为名,狂妄地欲宰制另一个理应享有自主与自由的灵魂,那必定不是爱。因为,爱情里的迷狂是在冬雪里两个灵魂摩擦生热因此修改了季节顺序的传奇故事,不是用一把怒火焚了他人村落。 4.如果爱情没有自己的壳 可不可以把爱情借放在他人的壳里,做一个没有责任不受束缚却需等待施舍的游民? 如果有人要的是逐水草而居的爱情,乐于在他人的壳里借宿,欲起则有欲,寂寞则有伴,这能叫爱情吗?这跟逛夜市吃路边摊、吃完叼一根牙签就走有何不同? 如果有人排斥婚姻体制,且倾向多元的情感发展,或许他也期待单一且完整的伴侣关系,但事实不断证明,他寻觅新人选的倾向比深耕意愿更明显。也许,他的理想性灵、完美伴侣的实质内容,是分散在多位女性身上的,他不得不多元汲求,以拼贴出完整的情感生活。代价是:短暂的华丽。 他的一生,在追逐中忙手忙脚,繁花似锦,又转眼凋零。像他这样的人,恐怕无法与任何人成就长期的伴侣关系吧。 爱能与他人分享吗?若有两人,在错误的时间相遇,一个终归要回自己一手建立的屋舍,一个必须等待。这样的爱公平吗? 爱情需要希望,犹如人需要清新的空气。没有希望的爱情,是一条铺设碎玻璃的路:流一点血,次日结痂,再流一点血,再结痂……能长久吗?甜美吗? 完整的爱,意味着在爱的过程里免除与他人分享的恐惧与困局,它不见得需要经过法律认定,但必须非常确定不必与另一个人分享——在别人的屋檐下躲雨永远是门外访客,人怎能让自己一再活在狼狈的感受里? 然而,是否可能,人能够超越体制与人性制约,做到不执迷名相,以无为来经营情感?不要求对方给予任何现实体制内的名分,不必像闹钟在固定时间响起,每隔一段时间为“交代”、“未来规划”、“成家”、“亲友压力”等固定名词吵闹。什么都没有,只有忠贞的爱情,唯一的壳。 相较之下,另一边是,给了法律与体制内的所有东西,唯一不能给的是忠贞之爱。 哪一边的壳较迷人?我会选哪一边? 5.爱的能力 “爱神总是使真心的施爱者心怀惧怕。爱情最深者,惧怕也最多。所以惧怕总是和羞怯的爱情相伴。” ——薄伽丘《爱情十三问》 应该怎么检查爱的能力呢?该怎么定义“能力”?如果我希望对方与我一起跑步,而他却不良于行,我当然清楚他没有“能力”陪我奔跑。可是,爱情里的“能力”该怎么要求呢?能列出一张表,像登山前检查装备,一一打钩,再决定是否往下走,这像话吗?若用这种方式要求对方,基于公平,是否也应该另列一张表,从对方角度检查自己是否具备他所需的能力?若如此,跟应征工作又有何不同? 爱情有翱翔、属灵的部分,也有世俗、现实层面的部分;琴棋书画不能代替柴米油盐,反之亦然。因而,所谓“能力”,勉强体会,应该包含属灵与现实两部分。 如果,爱情仅仅是两人之事,偌大丰饶的花园仅有这两只云雀,自由自在高歌,则是否具备承担现实部分的能力,似乎不太重要。但是,若不巧爱情发生的所在地是一处干旱荒野,而且有一方意欲将爱情导向婚姻,那么是否具备开垦与承担现实的能力,变得关键了。 如果我的强项是案头前的琴棋书画,而对方的人生重大任务是带领家族垦荒,我便是欠缺他所需的“能力”;如果我的梦想是自我实现,对方期盼的是以他为中心而旋转的伴侣,那他也算欠缺我所需的“能力”。现实层面的爱情,不在山高水远、鸟鸣花香的乐园里,比较像在战场。如果欠缺共同作战能力,有可能还未发现敌人之前,先把战友打死。 如果有一方因“能力”(不管是属灵的或是现实的)考虑而提议分手,则另一方无须有被辜负与抛弃之感,因为,发现不适合就像发现彼此相合一样,都是爱情的开始。 然而,有没有可能误判呢? 难道那擅长琴棋书画的人不可能因爱的驱动而锻炼出垦拓能耐?难道那砌筑现实的好手没有属灵的底蕴? 若有两个爱的对象,一属灵一属现实,我们应该选择属灵的那一个再期待他练出扛起现实的武功,或是,选择擅长应世的那个,再慢慢期待他提升心灵境界?吊诡的是,如果属灵的那个终究无法习得治理现实的能力,使爱情(或婚姻)走入泥浆地,或是擅长应世的那个依然内在粗糙,使爱情(或婚姻)成为吃饭睡觉而已,我们该怪谁? 恐怕应该怪自己无法引导他们改变,那么,真正欠缺“爱的能力”的,应该是自己。 所谓“爱的能力”,最确切的表述,指的是改变现况使爱情臻于尽善尽美的能力啊! 6.爱的困局 “哦不!爱神使人彻夜不眠, 整日用忧愁将我们磨难, 但他甜了,甜了我们的苦。” ——英国诗人德莱顿(John Dryden,1631-1700) 薄伽丘《爱情十三问》书中,假设了一个困局。 一名年轻男子与一位美女相爱,苦于门户森严无法相会,便托一位满脸皱纹的丑陋乞妇到这户人家乞讨,趁机秘密地传送爱意。在老妇协助下,男子进到女子房里,不料竟被其兄长们发现,开出条件要男子抉择:丧命或活命,若要活命,必须履行要求: “你得先后与这老妇和我们的妹妹同住一年,并且诚心发誓:倘若你先与这年轻女子同住一年,这期间你亲吻她多少次,第二年与老妇同住时也要吻她多少次。倘若你先与老妇同住,这期间你亲吻触摸她多少次,第二年与这年轻女子同住也要亲吻触摸她多少次,既不能多,也不能少。” 该怎么选择?先与心所爱的女子同住,还是先与老妇同居? 负责解答的贵族女子菲雅美达认为应先与爱人同住,因为“眼前的好事绝不应留到将来再去享受,而为了将来的好事也绝不该去忍受眼前的痛苦。” 但是,提问的青年却持相反意见,他认为应先与老妇同住,“心怀美好安逸的希望,先去忍受眼前的一切烦恼,要比先享受欢乐再去忍受日后的烦恼好受得多。” 菲雅美达反驳:谁能预知忍受了眼前苦恼,随后到来的是更大的痛苦还是好运呢?时间与现实变化无常,若先与老妇同住,那女子有可能在这一年中死去或另嫁他人。不如先与爱人同欢,满足心愿,留存美好回忆,更能承受日后的苦恼了。 如果,这“老妇”隐喻现实、梦想与自我实现的综合体,与爱情摆在一起,应当先选哪一个? 7.爱的条件 “在原则上,任何男子与任何女子都可以有爱情,犹如男子的身体在原则上是可以与任何的女子结合的。……男女间没有创造不出的爱情。” ——唐君毅《爱情之福音》 我不同意这段话。爱情的发生与维系是有条件的。如果论定“男女间没有创造不出的爱情”,等于把这个罪证预先发给那个想脱离或中止关系的人,不见得公平。而所谓创造,不单是一方之事,也关乎是否具备创造的条件。 如果把每个人当作一独立运行的小星球,从这个角度看,两个原本不相识、各有轨道的小星球要产生交集并不是没有条件的。 一个受过高等教育、沉迷文学艺术的单身年轻女性,有多大的可能性会把她的爱情放在一个同年龄却不幸自小身心承受障碍的男性身上?一对宛如金童玉女的年轻恋侣,当女友不幸罹患重症,变成被医生判定无法过正常生活的“残疾之人”时,有多大的可能性她的男友愿意留下来,继续毫无怨尤地流淌他的爱,直到海枯石烂?当条件不符或剧烈变动时,爱就像找不到土壤的种子,快速枯干了。 于是,百千万亿人中,有可能相互共振的性灵,也许只有数十至百人而已。而受限于个人活动的场域,有机会擦肩而过的理想性灵,少之又少。 “满堂兮美人,忽独与余兮目成”的爱情,必然是乘着大愿而来的啊! 8.回忆的能力 浮现,总是浮现一些瞬间。 人如果没有回忆的能力,说不定比较容易拥有单纯的生活;然而,若无法回顾时光、反刍情事,也就无法诠释当时所经历事件的意义,那事件只是它自身,单纯地仅是不具内容的符号,甚至可以被取消。 是以,所谓丰富精彩的一生,换个角度看,即是必须累积够多的痛苦才能肥沃起来,以至于一只飞鸟随便抖落几颗种子,不必理会也能长得发狂。 9.危险的平衡 人,难在于从自身的美德架构发动意志去管束野蛮——当人这么做,是把别人(尤其是可能受到伤害的人)摆在浪漫情怀之上。听起来是压抑,如果压抑自己可以预防乱局,别无他法,必须镇压。 必须练习危险的平衡,觉察颠荡且即将失足的时候,继续寻找新的平衡点。 所以,不能成为情人的,至少有机会成为知己。不能成为知己,有机会成为欢喜的朋友。如果连朋友也不宜,彼此应该沉默地归零。不要回想,不要偶遇,不要有任何声息。 已经整治的河川,别再倾注落花流水,那些置身河中捡拾飘零落英的岁月,应该永远结束,上了岸,就该把身体发肤都晒干,等干了,那条河别要,过河的人不仅舍舟,也要舍河。 10.破灭是本分 你眷恋桃花缤纷之绝美与清旷,便必须在春深时分偕那人走一趟桃花溪。你从流水落花中看到自己的倒影,明白宿命又开始另一次轮回。你仍然要至情至性地把爱赠予出去,呼应那满天纷飞的桃花雪,你与他的爱将随着花雨落在你的发上、他的襟上,当你们走到尽头,互道珍重,挥别,发上襟上的落花或许一路抖落了,而爱的碎芒会慢慢渗透内心,在季节中兀自闪着微光,有一天,在你的生命里结出桃实。 山中多雾,终日微雨,她除了沿路散步仍是读书伏案,看似单调不变,内在却有冰层裂解的声音。对她这种必须先改变脑子才能改变行止的人而言,这几日像跨过一道门槛。 她回想与他论交以来鱼雁往返,固然在心灵上相印合、情感特质相似、志趣与生活类同,但在以信仰为唯一灯塔以及依随这信仰而开展的生活层面,她确实没有能力通过教会认证,与他相偕同行。她可以是知己是盟友,但在眼前以及可预期的未来,她不易成为符合他想望、可以同负一轭的世间伴侣。 她明白自己向往形上世界之自由,赞叹人类精神文明之伟大,可以对佛小坐、可以向上帝默祷,但无意成为任何宗教里守戒律的虔诚信徒。泰戈尔《吉檀迦利》,向众神献诗,其中一首: 尘世上那些爱我的人,用尽方法拉住我。你的爱就不是那样,你的爱比他们的伟大得多,你让我自由…… 无论对神或对人,这段话是她的心声。她是慕道的浪子,灵界的旅人。她要自由。 如果他对主的信仰之爱远远深过于对她的爱情之爱,若基于一时情迷而勉强相合,最终仍会因失望而跌入痛苦深渊;如果她对心灵自由之向往远深于对他的爱情之爱,若因眷恋情爱而勉强相合,亦最终会因绝望而陷入怨憎,视他为阻碍自己成就梦想的寇雠。如果这道阻碍不是轻易可以移除的路上落石,而是道路是根柢是彼此的终极生命,那么,即使他俩能诗文唱和永不疲倦,能同游艺术共赏文学,能言谈有味终宵不寐,能体察各有志业而彼此支持,这爱情仍是走不下去的。因为,娶一个不信主的女子,对他而言是背叛了主,为了婚嫁去受洗成为教徒,对她而言是背叛了自己。爱情可能在横逆中茁壮,但从未听闻可以在背叛中更加甘甜。 她终于明白,他与她都不是将“爱情”当作人生最高指导原则的人;在“信仰”面前,他们同样具有无法妥协的特质。这种特质,极容易启动痛苦。 他的理智胜于她,提前阻止两人走向痛苦深渊,不得不用力将她推开。 “我的佳偶,你甚美丽,你甚美丽。”他要在圣堂里赞叹的那个女子,不会是她。 应该是“她”。此时,她已能管束感受,把群正式搬到理智台面上:这么一个载欣载奔修炼自己与之同信同行、具备能力也愿意帮他扛起现实重担、对他有敬有爱的信女人,才是他应该把握的佳偶。 进而言之,爱情是空谷里悠扬的百灵鸟,婚姻是耕地与放牧的事业。她自知自己的一管快笔,耕不了地也无法驯服任何一头牛羊。 她的观念里,爱情是两人世界,婚姻是家族结合。她不可能允许自己在婚姻中成为自私的个我存在,然而她对自己是否有能力肩负重担,毫无信心。 训练一个只适合爱情的人去肩起婚姻重担,跟教导一个婚姻能手培养爱情,哪一个较难? 分开是对的。首先提出的人比较勇敢,应该感谢才对。 数日匆匆已过,下山后,她写下: 今晚,从春雨中归来的路上,分外平静。无酒却微有醉意的感觉,掺着雨水,没有泪。我甚至想唱歌,想祝福每一个与我擦肩而过的人,祝福爱我及我爱的人。不是为了春花烂漫,是为了在这偶然聚合之一瞬的人间世,我们还活着。我还活着。 该放生了,放你去筑你的庄园,编织你的幸福。我自去漫游,练习遗忘。 一个人不可能在一夜之间成熟,但船只却有可能在一夜间更改航行方向。山中冥思壮大了心灵,对她这一生起了影响:她愿意锻炼理智力量以约束过度澎湃的感情,因此能控管伤害;愿意从对方角度设想,因此能卸下被抛弃的怨怼感;愿意修复,因此并未丧失善良与希望。 爱情若一帆风顺,得到伴侣;若破灭,得到远走高飞的羽翼。 “分手,应该泱泱大度如君子,雍容高贵如淑女。”她写着,“不要回头,不要回头。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那复计东西。” 断肠人在天涯 凤凰树开出火焰,骊歌季节。 毕业典礼那天,天气已接近仲夏,阳光普照固然有利于大型典礼,却不利于穿戴黑色大礼服、乍看像乌鸦一般的毕业生。 她原不想参加,心里遗憾母亲不能看到她完成大学学业,料想看到别人与父母相拥合影会涌生酸楚,不如不参加。怎料父亲与阿姨倒是很来劲,要带两个小弟弟给二姐姐献花。她只好来,穿上乌鸦装,轮流抱两个皮蛋一样不听指挥的弟弟照相;明明是不快乐的乌鸦,可是必须打起精神陪他们老的小的普天同庆,乌鸦扮喜鹊,扮得四不像。 这种场合,除了检验家庭关系,也验收人际成果。有人捧着好几把豪华大花束照相,状似大明星;有的只有直属学弟学妹基于规定送来的一束小花。她是后者,更惨的是,她的学妹不知是比她更鄙视这种应酬场合还是睡过头了,或是人海茫茫找不到她,居然连一束小花都没送来。多亏阿姨在校门口买了三束应个景,否则她真是一只寒酸透了的乌鸦。 真的是三束,弟弟们各一束,有一幕,她在父亲的要求下,做出穿旗袍蹲着的高难度动作,左拥右抱两颗皮蛋弟弟,三人三束花,让得意的父亲取景照相——这张照片用来证明一个男人长达二十多年的生育期。父亲笑得很开心,她因这“不孝的想法”也在脑中自己拍拍手,很幼稚地开心了一下。 一大群红男绿女与黑乌鸦散布在醉月湖畔拍照,叫喊声鼎沸。她听从同学指挥到处照相,笑到脸快僵、耐性也快用光了。忽然眼睛一尖,看到不远处,群与几个转系出去的同学回来合影,赶紧转身往别处去,避着。 她摘下帽子,倚着栏杆,躲在柳荫深处擦汗扇风。心想:欢乐人生实在很耗体力,真佩服有些人能像花蝴蝶傻蜜蜂在人群中嗡嗡嗡。待会儿还要陪天真老爸活泼阿姨可爱弟弟去银翼餐厅吃饭、信义路国际学舍对面的小美冰淇淋吃冰,咳,真受不了天真活泼又可爱,到底是我毕业还是他们毕业?此时若能脱下可笑旗袍、可恨高跟鞋,把脚泡入清溪水,给我送来凉风一阵、冰镇蜂蜜柠檬茶一杯、玉枕一只,做我的“枕中记”大梦,死而无憾矣。 凉风没送来,倒是送来一个人。 有人站在她面前,竟是他。 大太阳底下相见,很不真实;猜疑着,是脑海里的影像没收好,飘出来吓自己的吗?定睛再看,这身影崭新,不是脑海里那些旧的,这么说,是本人了。 他笑着:“恭喜。” 说的话也不真实,喜从何来?继之一想,说的是毕业吗?可能不是,应该指考上研究所。 “谢谢。” 接着呢?没话了,太糟糕,我好像变傻了。她想。 “恭喜。”她没头没脑挤出这一句。 他睁大眼睛问:“恭喜我什么?” “不知道,等你告诉我,你看起来像有喜的人。咳,不是啦,有喜事的人。” 两人都笑出来。 有这样问话的吗?连舌头也不灵光。糟糕,之前设想过,若在路上偶遇,要面无表情,冷冷地装作不认识,怎么现在笑出来呢?而且还笑得这么大声! 他告诉她,因身体因素提早退伍,秋天前会出国。她没问是什么病,他也没提;她不问去哪个学校,他也不提。 “果然是喜事,新的开始,祝福你。” “谢谢。” 不远处,父亲喊她过去照相。她指了指,说:“哎呀好累,我得去尽孝道了。” 他伸出手与她握,紧紧握住。她明白这一握里藏有千言万语,有留恋、有迷惘,可她不解读,严禁自己响应那力量,握手只是握住了手,千万千万,不能再让他握住了心。 互道再见。 “你欠我一次正正式式道再见,今天还来了。”她心里对他说,“走到这一步很不容易,我们都要往前走,不要回头。” 可是情绪浮出来了,心思自转:一定是来陪“她”,不是专程来见我。 眼睛快酸出泪,偏偏多疑的父亲问她:“刚刚跟你拉手的是谁?” “握手。学长。” “做什么的?” “不知道,你自己去问他。” “为什么跟你拉手?” “握手。不知道,你自己去问他。” “本省人?” “本省人怎样?外省人怎样?又不当你女婿。”小声嘀咕。 “看起来蛮单薄的。” “你自己胖得要命,就说人家单薄。”小小声嘀咕。 到现在还护着他。她想:还好只是一场镜花水月、梦幻泡影,要是真的往下走,光父亲这关,不知要闹出什么情节来?“就是要无药可救地护着他!”她不知在气恼什么,脑海里颠三倒四乱了套,完全是晒傻的样子。 “漫长的一天。”她写着,“感情像孤藤,心境像老树,外表是昏鸦。从此后,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 若还有一阵清风灵雨等在未来, 若还能遇到栀子花淡淡地开, 若还有一弯欲语还休的月牙挂在天空, 还有一首诗一篇美文在眼眸间流动, 若还有一个纯真的你浪漫的我, 恰好走在同一条青春路上…… 卷七 我为你洒下月光 春絮与秋蓬 我在札记里出场了,她给我的代号是瘦瘦小小的J. 她形容我:“内在世界井然有序地复杂着。”有几分渴望闯荡的野马性格,但欠缺精准,具反体制倾向,不服管教处,让人担忧会做出危险的事。她记下我们欢聚的趣事,最重要的,她说我是一个“可以托付的人”。 这已经是万马奔腾的一九八〇年代了。我与她论交过程不必再述,她以年轻学者之姿崛起文坛也无须赘言。秘笈本自《山鬼》之后又写了几本,掩饰在理性之下的感情仍然流露浓烈与悲郁,有时沉入情绪谷底不可自拔,不知此生有何意义,满纸都是荒芜。 “料定你不可能看到这些文字,我当作写给鬼读,无法无天。”她写着。 他写给她的近百封信,第一封与最后那封“信与不信,不能同负一轭”显然重阅最多次,信封都有裂痕。依序收好,捆紧。私密的忏情独白渐渐也停了。推测那时,他已出国,她也在研究所就定位,学业与阅历都翻了新页,幻灭的恋情让人心老,隔着天涯海角,往事也该如烟了。 最后一册最后一页,写着: 你会落籍, 或,回来? 你会留一些余光给我,或淡淡地说: 让主去安排。 你会思念,或奉劝年轻人: 思念是懦弱的表现。 你会勇敢,或告诉自己: 生命里难免有不断的、不断的落花流水。 我会等候, 或,远走? 我会收藏所有记忆,或冷冷地说: 当作从未相遇。 我会思念,或劝告苦恋的人: 思念是讨不回来的。 我会勇敢,或者留下这样的话: 生命里难免有不速的、不速的过客。 这应该是结束之语了。 然而,出乎我的意料,在她往后的札记里,夹藏在读书、研究、写作、会议及似有还无的几桩感情事件中,仍然出现他的讯息—— 昨晚临睡前,他来电,祝我生日快乐。问一切安好否,无恙,学业顺利否,均安。提及在副刊读到我文章,如见故人。匆匆几句即挂断。竟未及问他生日何时? 显然,她没有他的住址电话,从不联系也不探听,被动地存在着。人家要当她是浮云,就是浮云,当她是山峦,就是山峦。这似乎也成为她的人际往来模式,不再死心塌地经营人与人之间的联结,可是也不拒绝互动,以至于留给人难以归类的人际印象。 即使如此,有些消息荡来荡去也会荡到她耳边。群,毕业后工作一年多,也赴美深造去了。群天生具备韧性与积极,勇于追求目标,她判断仍是跟他相关的。告诉她这消息的是社团老朋友,当年暑假出游,提醒她“爱的意愿与爱的能力”的那位女生,走的也是学术路。此人喜欢收集各路消息,料想是做艰深学问之余的消遣,如同有些女生花时间搽指甲油的道理一样。在路上碰到,只要站在她面前几分钟,大约等于翻了小道报纸与八卦杂志。 有这样的朋友做简报乃一大实惠,省钱省时间,即使躲到桃花源去,只要有她,绝不会“不知有汉,无论魏晋”。没想到,她忽然抛来一句:“我以为你跟学长是一对。”立刻矢口否认,此话是试探还是她的观察所得?若是后者,此人太厉害了,乃谍报人才。可见做学问之理也是如此,材料见多了,自然会有新发现。 每年秋深之际,打电话祝她生日快乐,成了惯例。有一年,她总算记得,问他:“你生日什么时候?我也应该礼尚往来祝你生日快乐呀!”重音放在“呀”。 他回答:“不用不用不用……”语气很像有一年,她说要写信给国防部让他多当几年兵,他的回答是一叠:“不要不要不要……” 总是短短三分钟以内的对话,也总是毫无阻碍地接续了一份不可思议也无法解释的亲近。好似隔着的千山万水、岁月流逝,只是一道屏风。有一条隐密的河流,每年固定时间出现,把他们冲上冲积扇,停留的时间只够听一听彼此声音,又冲回既定的老死不相往来的河道。 浓情的流速变慢变淡而且变得奇特,好像当年心碎之处,被女娲情急之下扯了路边花草补了,怎料是奇花异卉,没事就没事,若被蛛丝马迹触动而回想起来,心肉上的藤花蔓草就会悠悠绽放,觉得这人这信这时光真是良辰美景。碎心与美感糅在一块儿,想完了,揪着痛一下,也就过去了。 这样的情态延续到博士班仍如此,她不知该说这段尚未正式开始即宣告结束的感情是已了,还是未了。 说是已了,这名字还是放在心里愿意为他祷告为他祈福的,札记上有一句: 我不能成为他的妻子,也要眼见更好的女孩来照顾他才放心。所有的好男人都应该得这种祝福,所有的好女人也应该有人为她这么祷告。 若要说未了,也不符合实况,这人的一切早就一刀两断跟她完全无关。或许,两情相悦结成的善果有二,一是双双进了家门,共修婚姻课;一是如他们一般,在爱神统治的国度迷了路,流连于边界地带,最后,于梦幻泡影里采得一朵纯洁芬芳的栀子花——知子莫若我,知子莫若我啊! 有一件事想不通。有一天,她必须在单据上写户籍住址,一长串写下来,赫然发现他的名字嵌在里面。她不能判断世间男女遇到这样的机会大不大,只觉得仿佛有人开了不好玩的玩笑。当年鱼雁时光,她习惯在信封上先写自己住址再写他的住址,最后,衡量空间美感,决定字迹大小,写上他的名字。住址那串符号没有文字味,写名字则如见其人,三个字就像活生生一个人站在面前看你,能引起情愫的。如今断了信,写户籍住址这种无血无眼泪的符号,竟然也要她抽动一下情丝,好像他埋伏了一双眼睛看着她,真是岂有此理。 除了一年一通生日电话,彼此间没有信件、没有岁末卡片、没有赠书。但她有时会收到一页影印文件,无称呼无署名无任何一个字,只用黄色荧光笔在他的名字上画线,用不落痕迹的方式与她分享在重要期刊发表论文、拿到博士学位的喜悦。 她看过即收妥,从不回音,也无从回音——他未曾留下住址,也不打听这人身在何处,是订了婚约还是像她一样“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这是她自定的规矩,断就是断了,情字最怕藕断丝连。 然而再细想,悬疑的电话也是有的。 有一通,他提及旅游所见,在一处教堂看见所绘神的形象,竟觉得似寺院佛教神像,为之骇异,言下似乎有海纳百川无须执着之意。她答,或许受绘画风格影响,并引印度吠陀经之语:“真理只有一个,哲人用不同的名称来描述它。” 这是那封断交信之后,他们最接近宗教的一次谈话。这些年来,她依随本性亲近佛理,但并未皈依,依然向往无上自由。她有时思及两人信仰属性之异,他是需要在陆地上砌屋的人,必须清楚明白有一处安顿的所在;而她是在空中筑巢的人,只要是正信的宗教,遇神、佛,遇花精、树灵皆是欢喜的。她能与他默祷赞美主恩,但他不可能接受她遇庙则合十礼拜的作为——有时,她礼拜并不为自己祈求,而是礼敬这抚慰人心的存在。 挂断电话后她想,“信与不信,不要同负一轭”,此信指“信仰”,应该也可以指“信件”吧,竟为自己的耍赖式误读笑了出来。果然是个异教徒。 还有一年,她正被一本论文集弄得焦头烂额、脾气暴躁。忽然他越洋来电,两三句话之后问:“呃,你是不是因为我不结婚?” 显然,他知道她仍是单身。她一下子从南极冰原被抛到赤道,分不清是冷是热,回过神来,心想这个大天才是不是在实验室吸了有毒药剂还是研究遇到瓶颈,寻我开心,爱问什么就问什么,也不想想这种问题叫女生怎么答? 她心想:我说是,你是什么感受?我说不是,你又是什么感受? 她想:是你自己送上门来的,遂回答:“我在等一个比你好的人出现,才要结婚。”说完,暗笑不已。 换他被堵住了。怎么答呢?若答:“比我好的人很多。”表示他不够好,证明她的眼光甚差;若答:“比我好的人不多。”又有往脸上贴金之嫌。 只听得他尴尬地笑起来,“那就好那就好。再见。” 她挂了电话自语:“那就好,当然好,能不好吗?捶你!” 她既不问家庭也不问事业更不问身心健康否,他也不问家人不问事业不问脸上多几条皱纹否,不谈天气变化不说政治翻腾不提朋友同事,他是单独的他,她也是单独的她。野风吹起,春天的飞絮遇到秋天的飘蓬,颔首致意,错身,又各自转逐天涯。 她事后推测,这通电话应该是他打算步入人生新阶段之前的回顾吧。 她写着: 过了而立之年,生命主题仍是回归自我,沿着既有的轨道运转,学术与文学生命已经取代一切项目建构此生,情感上的空荡并未引起生活风暴,我付出的代价是,文学秩序法则控制了现实生活的多面性发展——一般人,拥有完整的生活项目,而我的生活保持单向化,工作与创作,不断循环运作。然而,我否认单向化即是没有生活,它只是重心比例的分配而已,一个人再怎么闭关自守仍有生活,活着就是生活,广度与纵深各有差异罢了。 某些时刻,我也不免向往白首偕老的情感安顿,期许与一个美好的人经营一份唯一且完整的伴侣关系,这份情感,不会让我承受罪愆感与缺憾,这个人,愿意与我建立属于我们的一套生态,保留各自的生命实现进程,且以鼓舞、支持的态度强化彼此的实践之路。我认为,这就是神仙眷属了。 有一年中秋节前夕,一位当年社团老干部打电话给她,提到他的名字,父亲过世了,他回国奔丧。社团有几个相熟的拟去参加告别式,问她意向。 “我现在不能确定。”她首次问了他家电话,万一不能参加,她会另外想办法。 该去吗?还是像现在,无色声香味触法,无垢亦无净。 她问自己:“可以见面了吗?” 可以见了。 打电话到他家,希望他接又希望他不在家。 是他接的。 她问:“如果我在火车站出现,你,愿意来见我吗?” 他笑了,问:“几点?” “你不问哪一天吗?” “每天都可以。” “会不会造成困扰?” “不会,我一个人回来。” 我为你洒下月光 火车向东部奔驰。 那温柔秘密深藏在我的心底, 永远孤寂,永远见不到光明; 你的心呼唤,我心潮才会涌起, 一阵战栗,复归于原先的寂静。 她看着窗外风景,想着拜伦的诗。秋天的光芒洒在群山与平原之上,深绿树林间已有早发的枫红。岁月惊心?不,是心让岁月吃惊,怎么绕了一大圈路,还是觉得这个人值得天地好好把他珍惜。 他一身黑衣等在验票出口,黄昏彩霞烘托着他,须发皆乱,神情惨然。她第一眼就想哭,几年不见,脑海里留的是以前的模样,见不得眼前的他这么憔悴。 他问车行顺利否,帮她提袋子——中秋节已近,她买了各色月饼及几本稍可纾闷的书送他。 他说:“找个地方坐吧。” “我是不是应该先到府上向伯父上香。” “不用,你给我上香就好。” “你乱说什么话呀!”她掉泪了,怎么可以说这种话?若不是在人潮中,她真的要大喊,因为这话让她联结到失去母亲的那种锥心之痛。 “唉!” 两人停住脚步,你看我,我看你,人群从他们中间穿梭。他自知失言,苦笑,不想多说家中事,这些都不重要。此刻像坠落深渊底,都明白不能共死还要活下去,只能鼓起力气,你救我,我救你。 “你陪我吃点东西,我今天还没吃。” “昨天呢?” 他没讲话,想必饮食都乱了。 一碗清淡热面,正好安抚心事重重的这两人。都不讲话,也不抬头看吵闹的电视,不看对方,专心吃面,仿佛萍水相逢的陌生人共享一桌,各自把可恨的、可恶的、可笑的、可悯的世间事都吃光了,再来重新认识。 她问老人家后事,他提到父亲在病榻上受洗,最后一段路走得安详。 “你自己呢?身体还好吗?”她问,又自行替他答:“当然不太好。” 这让他笑起来,怎有人这样自问自答的?刚才脸上绷紧的线条松了,仿佛返回熟悉的往日,与欢喜的人置身校园。 他说有些免疫方面的遗传必须小心控管,当年服兵役时曾发作所以才提早退伍。除此外,眼睛过度负荷,常感到吃重,反复发炎。 “来,我看看。” 他摘下眼镜让她看。 “你太拼了,一定是睡眠不足。”又说:“这么近看你的眼睛好怪,里面一点灵魂都没有。” 他绽出笑容,仿佛被她念几句是愉快的事,自嘲:“灵魂早用光了,现在有眼无珠,变成行尸走肉。” 她第一个反应是嗔怪:你确实有眼无珠;第二是心疼:又乱讲话,你的主不会让你变成行尸走肉的。但话到嘴边,刹住,今晚实在不想提“遗珠之憾”或是“主”。改问平日吃什么过活? 原来跟她一样,都窝在研究室乱吃,都有胃疾。他说这样拼命很功利不知道意义在哪里,觉得自己会短命,她说她才会短命而且本来就不想活太久。 “我们连这个也要争吗?”他说。 “对,争到底,不是你死我活就是我死你活。” 他笑得开怀,因为看到她在胡闹。他未曾看过她耍赖胡闹的样子,觉得轻松起来。 “你学会炒米粉了没?” 她说:“唉,怎么可能,我哪有‘你的她’那么能干!”忽想及往事,说:“有个人说话不算话,说要炒给我吃,也没有。你都在骗我!” 他忽地沉了脸,表情肃然:“我没有骗你……”情绪涌上,竟沉重得说不下去。 她察觉了,说:“我不是……这个意思,我不是说你骗我,我知道一切都是……真的。” 一切都是真的。只是掉进迷宫再也找不到对方。 “那温柔秘密深藏在我的心底”,虽然内心深处有个情结散成丝丝缕缕浮出来,但此时不是软弱的时候,她不想让这个哀恸的人再次掉落谷底,问:“这里吵得耳朵痛,除了你家稻田,哪里可以安安静静说话?最好一个人都没有,有鬼没关系,反正我们两个差不多也是鬼样子。” 算是把他逗开了,“有个地方没人也没鬼,不过,更吵。” 他开车带她去海边。 夜还年轻,靛蓝薄纱一般,远处仍有一抹灰蓝,早月已升空,辽阔的沙岸连绵得无穷无尽,潮涨浪高,啸声惊人。 “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她默想,知我者苏东坡也!惊涛裂岸,乱石崩云;高妙处在裂字、崩字,唉,人哪有力气去阻挡那裂字、崩字! 走一段沙滩,听海浪呼唤、拍岸。他说好久没到海边,在离岛当兵留下后遗症,看到海会怕。当时在小岛上,读狄兰·托马斯的诗,最喜欢《山蕨》其中两句:“岁月伴我青青和死亡,虽我吟哦如海洋。” 她抱怨:“从我们见面到现在,你提了三次死亡。你再讲,我回去了。我才不要跟你死在一起,被‘教官’发现会记大过!” “好,不讲不讲,改说活得好开心、好快乐。” 两人都笑开。他不记得有多少年没听过“教官”这两字,没说过“好开心、好快乐”这样幼稚的话,瞬间像躲过教官偷偷去约会的高中生,跌入奇妙的梦游之境。她用几句话,替他卸下身上铁枷。 这是秋天的海了,想起他为她描述过秋天的海面,那么漂亮的字迹,那么丰沛多情的文采,那么动人的心灵。 如今,写信的人就在身边,一切却已成追忆。 “啊,我懂李商隐的《锦瑟》诗了,‘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这是商隐的‘隐伤’之作,一生情爱的惆怅,不必单指一人一情,指的是自己的生命基调与情爱体质,终究逃脱不了惘然的结局。” 他一字一字清楚地问:“我们怎么会走到这一步?” 她心里一惊,暗想:你怎么问我?难道走到这一步不是你要的吗?难道你忘了信上怎么写的吗?把我赶出来的不是你吗? 不能回首,俱往矣,丝丝缕缕的情结都散去吧,想问的都不需问了,轻声一叹,有所领悟: “我们常说没碰到对的人,会不会是,没碰到对的自己;你还没碰到对的你,我还没碰到对的我。所以,即使碰到对的人,也不能成就。” 他静静听她讲。 “如果你勇敢一点、宽阔一点,如果我别那么骄傲,没那么害怕……” “你害怕什么?” “怕无法调教,没有能力给你及你的家人幸福,没有机会实现自己的梦想,最后像我妈一样一辈子忧郁,怕没有上主的恩泽能跟你共负一轭……” “我的现实担子很沉重,你的才华应该被看见,不忍心把你拉进来,怕拖累你。” “她很好,对你‘全心全意’。” “我很‘感激’她。” 他正面且肯定地说起群,感激二字是一百两黄金的价值,她确信他们将会有稳固的婚姻,稳固婚姻里该有的小风小雨,恒久忍耐又有恩慈。 这个想法让她流泪,但没有酸涩了。 找一处视野宽阔的平坦沙地,坐下。月将圆,光芒柔美,一颗颗星子闪亮。这是生命中难得的有良人陪伴的良夜。 他说:“快中秋节了,你的生日也快到,先祝你生日快乐。” 她忽然起了算总账的念头:“你从来没有送我花。” “没有吗?有送你种子。” “不一样。种子是种子,花是花。种子是未知,花是眼前当下,是已知。” 他大笑:“原来你在意这个!” “在意又怎样,不在意又怎样?” 换她豁出去了,口若悬河,清算他: “你从来没有一个清二个楚、三个明四个白、五个肯六个定,告诉我你心里怎么想。你只会每年记得我的生日,祝我生日快乐。我生来这世界,毫无快乐可言。再说一遍,毫无快乐可言。你每年记得,反倒像你在快乐,你又不是我妈,也不知在乐什么!” 说完一大串,自己掩嘴笑了,怎像个泼妇在骂街呢!又补一句: “唉,这样说你不公平,我也从来没有一个清二个楚、三个明四个白、五个肯六个定,告诉你我心里怎么想。” 两人都笑起来,笑着的人无法生气,笑完只有轻轻一叹。叹息中仍有不舍的况味,好似:坐在身边的这个人这么美,是唯一能够与自己在心灵深处共鸣的,却是别人家的,天亮前必须还回去。啊,良夜啊良夜,别太匆忙。 他问:“如果有个人天天送你花,你就跟他跑了吗?” “不会。” “那不就结了,送花没用。” “那得看什么人送我什么花!有没有用要我来决定不是你决定。” “嘿,有人好像在生气……”他笑着,“如果我现在送花给你,有用吗?” “没用。而且海边哪来的花?请你睁大眼睛看清楚,只有浪花,这是空话,你也学会说空话啦!” 他貌似被骂得很高兴,“那不就结了,我送花也没用。” “我们的‘送花时机’,过了。” 她想起,那茑萝确实开了花,但这是她呵护得来的,能算吗?他在外岛时,曾经为她描述过水仙花,也写过小雏菊与山芙蓉,这算不算送过花?如果每个字算一朵花,他送给她的算不算一整个春天的量? “我们那时候怎么没像现在吵架?”他笑着问,像个高中生。 “我们好笨,连怎么吵架都不会。” “是啊,我看到你高兴都来不及,有讲不完的话,怎么会吵架?”这是真话。 “所以呀,缺少练习,第一次吵就裂了。也许冥冥之中知道时间宝贵,舍不得拿来吵架。分手以后,天不怕地不怕,反而可以吵架。” “你说‘分手’,听起来让我很难受……” “……” 她沉默,心想:“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是中国古典里最美的牵手诗;而《上邪》:“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是最惊心动魄的山盟海誓。我与你,有的只是一场纸上的心醉情迷,毕竟人间里无半点缘分。 “好奇怪,我们好像都在晚上见面。”她说。 “你是我的黑夜。” “那么,我只好当月亮,为你洒下月光。”她轻声说。 他看着她,犹似当年,眼睛望进她的眼眸深处:“希望我这一生,至少有一天要完完整整属于你。” 这是仅存的最后一小片波德莱尔成分的私语,她完全清楚,这个善男子现在对她没有任何防卫,把心交出来,她此刻要风有风,要雨有雨。 但她说:“帮我留着吧,哪一天我开口,你再给我。” “你不会开口。”他说。 “我爱惜你,也同样爱惜我自己。有些事情,‘不去得’比‘得到’更珍贵。活在世上,难免有遗憾,留一点惆怅给老的时候回味,也很好。如果我们无视于阻碍走入家庭,说不定一切的一切,破的破、碎的碎,最后变成仇人。我不要把你变成仇人,也不要你想到我只有恨,我不要你一小时、一天,我要你一生……平平安安。” 这就是结论了。 我要你一生。 平平安安。 秋蓬书简 听说他已归国,在某大医院任职,另购一屋把家人都迁来,就近照顾。此外,有了家庭。 约略就在这当口,一包包裹送到她面前:他把她写的信全部还给她,没有任何说明。 虽说这是必然的,理智上需接受,然而情感上难免再被牵动——奇怪,这个人遇到越重要的事情越不懂得体贴与细腻。 看到厚厚一大叠自己的笔迹被遣返——那刻意挑选的信封与邮票上盖着邮戳,信封被急着读信的人撕下封口的撕痕,数张信纸原有的折痕仍在又添了新的折法,信里吐露对存在的质疑、青春的苦闷、读书与写作的喜悦……往事袭来,影影绰绰,也需要暂时远望天上浮云,轻声叹息,才能恢复案头前的定静。 “从此伤春伤别,黄昏只对梨花。”文字,可以是疗愈心灵的温泉乡,有时候,也是无语问苍天的伤心地。 她不想计数到底写了多少封信给他,也没有力气再阅——尤其最后那封十字信——连看信封都觉得有撕裂之感。青春,重如泰山,如今山崩地裂。 她把他写的信也拿出来放在桌上,与自己的那叠并置,明显的,自己的高了近两倍。 如果是一段修成正果的感情,这些信该是多么华丽的见证与佳话。每封信都被爱神撒了金粉,都藏了一个小精灵,随信潜入对方梦里,编织着任何情敌都撕不破的情网。料想他们的婚姻不至于太凶险,因为心灵早已密合。料想老的时候,两个人用老花眼重阅,有共同经历的人生甘苦做地基,眼镜戴上摘下之间,说起青春岁月,合唱《白发吟》,一定别有滋味吧。则这些信,便是家族史里动人的一章了。 如果,如果是一段注定破灭的感情,如她眼前所见。每封信都中了爱神的薄情咒,都藏着利爪小鬼,最后,情字化成灰烬。建立婚姻新生活的人,得着上帝的恩泽、爱神的祝福去开垦属于他们的江山,把全部落花与枯叶留给落单的那个人,没有交代,也不在意了。如她眼前所见。 如她眼前所见,什么样的心灵,才拿得起放得下? 第一个本能反应是把他的信寄还给他,这是最自然不过的处理方式。但是,可预料的,对一个已有家室的男子而言,厚厚一叠过往情书无疑是土制炸弹,除了速速毁去,不可能还有其他方法。 毁,这个字是什么意思?她得想想。 就这样,让两叠信搁浅在窗边放瓶花的小桌上,用一条青花染布盖着,像盖着挑战爱神却战死的两个爱人,瓶花谢了,花瓣落在布上,也像有人来扫墓。 她想起自己的体悟:“遇到对的自己”。他不愿花时间等待对的她出现,一切都移了方向,现在,她要谨记教训,等待对的自己出现再来处理这两叠信。 有一天,对的自己出现了。 圆满与破灭该怎么衡量呢?两情相悦,修成正果就是圆满吗?是耶非耶,应该说仅是标记有缘继续结伴,到婚姻荒地铺桥造路,是否圆满须等到最后才验收。而破灭,固然是终止,却不应绝望。当能够超越破碎与绝灭,于反顾之中披沙拣金,则破灭最大的意义在于发现自己可以更丰饶。如是,破灭也可以是一种成就。 理性笔调之后,感性出现,她继续写着: 半夜一阵急雨,今晨远望山色,半边水光潋滟,半边朝阳和煦,好似,若此时从前世飘来一件衣影,捞起晾干,还能穿。 忽忆起苏东坡《定风波》句:“回首向来萧瑟处,也无风雨也无晴。”此情此景,仿佛曾经经历。 窗边风铃,拖一把小蒲扇,叮咚响着,跟风道日安。温柔的阳光照着我,照着窗边小几上的青花布。 “可怜身是眼中人”,如今跳脱而观之,宛如坐在山峰上,看狂风掠过秋林,枯叶似雨。有一种不能言说的惘然,有一种萧瑟之美。 爱的终极目的,成就了美。 她用客观之眼,从头读一遍他的信,依然被那丰沛奔流的情感、忧郁多感的心灵与优美文采打动,想着李商隐的诗:“留得枯荷听雨声”,该怎么留才好? 她找到方法。依照时间顺序,将他信中自述成长心路、读书心得、写景抒情、叩问生命意义、读经感悟等优美段落,巧妙地节录下来,每则立一小标,誊抄在稿纸上。 为了摘录,自然读得慢且入味,才重新发现他在信中不止一次暗示,用第三人称“她”旁敲侧击她的意愿,她当时竟然忽略了。这是个谜,如果不是有看不见的力量捂住她的眼睛不给看,就是时间的节奏乱了,时候未到,没遇到对的自己,以至于一个真实男子站在面前竟看成天上飘摇的别人的风筝。现在,对的自己出现了,而一切已消隐。 花了一个多月,在教学写作之余誊了近百张稿纸,约两万字。任何人看了,绝对看不出是从私密信件采摘的文字,倒像一个才华洋溢的青年,在数年之间写下的一本苦闷青春的独白。 第一封信,他写着:“至于我,是‘吊影分为千里雁,辞根散作九秋蓬’的秋蓬……” 她据此题封面为《秋蓬书简》,附上短笺寄给他: 这是你走过的生命痕迹,你的青春好美,不可能重返,我替你保存下来。 我们会一年比一年苍老,一年比一年世故寡情,不管人生怎么走,绝不可能再写出这种文字,留着,才记得曾经拥有年轻岁月,曾经那么真挚、纯洁。 我们很幸运,看过彼此年轻的模样(虽然现在还不算老,但已非赤子),我记得你的英姿焕发也记得你的抑郁虚无,这么珍贵的生命记录应该还给它的主人,不该独留在我这里。保重。信阅毕即毁,无须回音。 他收到后,打电话来,毫不掩饰地叹息: “很感动、很感动、很感动……不相信是自己写的。” “那是因为你不知道自己有多好。” 她眼睛微湿。他说感动是真的,他明白她用这种方式拥抱了他,谅解一切有情、无情的安排。札记上她写着:“你的情怀、我的笔迹,结一段难分难舍的墨缘。我当时用十字伤你,现在用万字医你。” 自此后,音信杳然。唯每年晚秋时节祝贺生日的电话还是持续着,好像这是他唯一能与她交集的地方,好像每年就等这么一次。生日快乐,有生之日皆快乐,犹如她对他说过的:我要你一生,平平安安。 偶尔也会再收到薄薄一张影印纸,他依旧只在名字处画上黄色荧光笔,让她知道升等、获奖殊荣。 她依然收妥,不回信。 可以想见,他必定卯上全力拼搏,在医院与实验室之间两头燃烧,过着“干活像牛、睡得像狗、吃得像猪”毫无情趣可言的研究型动物生活。他曾说自己对工作只有四个字要求:“无懈可击”。他曾在信上表露强烈的企图心,“我甚至怕自己突然因某种原因而死亡,使我内心企求的成就无法实现而不甘愿。”他之所以写下这些,乃因为她在前一封信告诉他:“不能忍受自己一生毫无作为,变成一个冠夫姓的某某太太。”她出道甚早,这些年下来亦得了不算少的荣誉,他寄给她成绩单,或许潜意识的偏僻角落,仍然当她是可敬的竞争对手及乐于分享事业成就的挚友吧。 沉寂数年之后,有一年圣诞节,他忽然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地寄来卡片,短短一行: 感谢老友的关心,让我存活至今。 她反复读这六个字,读到心酸。 “让我存活至今”。 她没有回信。 当四野吹起夜风 随着我在出版界越陷越深,越深越浮躁,越浮躁越郁闷,我与她的交往也渐渐疏远。虽然每隔一段时间仍会相约吃饭或看一场国际影展,然而各自都忙——她已在她的领域卓尔成为一家,我也算在文坛与出版界站稳脚步,都无暇再像以往悠闲地聊天。后来,我的人生连续起了大转折,从难驯的单身野马变成足不出户的育雏家禽,与她之间几乎像断线风筝。因此,有些事情我当年并不知道,直到阅读札记才拼凑出蛛丝马迹。 从札记上判断,大约就在二十世纪末那段期间,她的身体出现警讯。 透过社团朋友安排,做了检查,消化系统有可疑之处,需做更进一步检查,约定某日早诊看报告,预挂第一号。 她坐在候诊室打开书正要看,竟看到他,猜测这巧遇是有人通风报信。 她问:“你怎么知道?” 他不说,只说今天有个国际研讨会本来就需北上,等一下得赶去。她这才知道他已迁至南部一家医院任职并主持一间研究室。他送她一套介绍两岸故宫馆藏影片,一直记得当年到了故宫大门没进去参观,欠她一回,恐怕还不了,以影片代替。另外一片《英伦情人》录像带,他没说什么,她也不问。 他系着当年她放在他家书桌上的那条靛蓝细纹领带。好一个“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她笑说:“很好看,看起来像很重要的人物。这些年你够拼,也证明了,可以喘口气,多保养身体。” 他笑称:“还差得远。”但脸上神情腼腆中有一丝欣慰。他是个好强的人,绝不让自己松懈,在他的领域里已是举足轻重的人物。头发早白,已有中年沧桑之感,虽然获得几项重要荣誉,论文也在一流期刊发表,但身体也积了警讯,可知过的日子绝不轻松。 “来的火车上,为你祷告,求主赐你健康。” 她说:“谢谢。让你担心不好意思,你那么忙还特地来……” 这么见外的话让他不知如何接口。 她见他袖口的扣子没扣住,帮他扣好。打量了衬衫,也是好看的,竟忍不住偷看了几眼。青青子衿,悠悠我心啊! 她说:“谢谢精神食粮,我都喜欢。没想到会见到你,我没东西可以送你。” “你给我的,够我一生用了。” 暖语,是知己才说得出的。 医生进诊间,灯号亮起。 他以专业口吻说:“我陪你进去,了解一下。” “不行,这是我自己的事,你有你的事,快走吧。” 她坚持。被挡在门外让他显出黯然,拍拍她的肩头,走了。 不多久,她拿着单据到批价柜台缴费,才发现他还没走,等着问她检查结果。她说,还好没大碍,虚惊一场。在拉下脸赶他走之前,她语重心长地说:“我们都犯了错,照顾心灵太多,看护身体太少。你不要再拼了,自己多保重。” 回来后,她在最后一本秘笈末页多夹了一张纸。 情愿就这样藏在你的袖口, 一种耽溺的姿势 悄然无声 烙印你的一生 关于来生 我一无所知 只知 你欠我一座栽种菊花的庄园 一盏可以相看无言的灯火 半纸偕老诺言 是时候了,我准备老去 开始宽恕季节 洗涤过咸的故事 当四野吹起夜风 我把影子仔细收好,任凭月光为我安排归宿。 看完那套内容丰富的馆藏影片,仿佛与他从殷、周玉器青铜器开始赏起,乘着光阴羽翼,赏至清朝乾隆文物。数千年化成一瞬,留下绝美。沉醉于美之中,化解罹病的恐慌,她不禁想:“这个人怎么都知道我要什么呢?”至于那部应该称作“英伦病人”而非“情人”的爱情电影,颇有感触,但她已无力解读个中讯息了。 她没有对他说实话。身体的变化促使她写信: 谢谢丰富的礼物,陪我度过漫漫长日,非常非常喜欢。 回赠一本装帧别致的诗集,老诗人的,诗仍有新意。 以前我们常喜欢讨论一些只有年轻时才会谈的主题,关于生命、存在、永恒与真理。如今,都有岁数了,你往事业、家庭的路走,我往学术、文学的路攀爬,路虽殊途,风光景致与地底荒凉应该类似。 有时我想,留在我手上的日子不会多了。执是之故,众人所追求的情节与成就,对我而言,也无太多差别。吃每天的粮食,做每日的工,日子自在且朴实。 我仍然珍惜年轻时候那么勇于发问与难驯,犹如现在珍惜中岁以后的沉默与谦逊。 问候你的妻及你们共有的一切。 深深祝福,愿你顺心隆盛,一生平安。 她寄的是卞之琳《十年诗草》,在《断章》那首诗的书页折了淡淡的一痕,也许会在寄送路程中消失、永远不会被发现的一痕: 你站在桥上看风景, 看风景人在楼上看你。 明月装饰了你的窗子, 你装饰了别人的梦。 这是最后一封信了。 她让姐姐知道实情。姐姐连珠炮似的说:“你别吓我好不好,你不要什么事都跟妈一样好不好?别教了别教了,挣不了几个钱,把身体搞得歪七扭八。你来美国,我养你。把身体调一调,我在小区还有房子出租,你来住,顺便教一教你那两个懒得要死的甥儿中文,名字都不会写光知道吃,气死我。” 她笑了,什么叫把身体搞得歪七扭八?也好,可以写书。决定休假赴美调养。 做了决定,她找我吃饭,只说身体需要调养,去休假,顺道把欠下的书稿写完。提到之前我向她邀书时曾说:“我有一双编辑巧手,不管什么拉里拉杂材料,我都有办法编得有头有脸。”所以把所有札记、信件及拉里拉杂之物交给我,要我全权处理。 “丢弃也行,只不过是一段无解的感情,一场已逝的梦,你做主吧。”她对我说。 而我已无心整顿,用一只大纸袋把所有东西装好,用胶带封死,交给灰尘看管,转身跳入自己的沼泽,继续与凶猛的鳄鱼搏斗,在泥塘里讨生存,忘掉属于他们的前世今生。 来迟了 年轻时候,时间像黄金,又重又实,过得慢,欢喜与忧愁都沉甸甸的。中岁以后,时间像杂草,抓一把就是十年二十年,欢喜与忧愁变得如过眼浮云。 我与她那次碰面之后,从此音讯全断。人海茫茫,知道有这么个人存在,但已然是石沉大海。我是低度人际关系的人,婚后不仅鲜少在文坛活动,昔年往来的朋友几乎都留在前一阶段青年期驿站,没带到中年旅店来。我待他人疏懒如此,他人待我亦淡寡如是。 二〇一三年春末,我刚出版一本写作期长达数年的凋零之书,也尚未从失去我的大地之母阿嬷的哀伤中恢复。被彻底掏空的感觉让我感到异常疲惫,蛰伏一段时日才恢复元气,愿意出门与移民美国、已十几年未见的大学老同学及几位朋友餐叙。 奇异的时刻来了。餐后,老同学本应搭其他人的便车顺路回家,我本应与另一位友人搭同路线捷运回家,却在分别当下,天南与地北互换了:那位友人“临时决定”搭便车去探望亲人,老同学“临时决定”不回家,要与我散散步、说说话。 我们沿着红砖路散步,在呼啸的车声中,老同学感慨光阴荏苒,一转眼青春如烟,我们忽然也走到中年离老境不远了,多少物换星移、人事已非,周遭有人病了甚至走了,接着提到她的名字,轻描淡写地说:“她也走了。” 我愣住。 “你说什么?你刚刚说什么?”我记得我是这么问的,竟需在路边花台坐下,以防晕眩。 这同学是唯一知道我与她有交情的人。 “你不知道吗?她走了。”肯定句。大约三年前过世,五十多岁。 “有没有受苦?”我又问。 同学一概不知。 然而受苦二字已将我彻底粉碎,即使此刻有医生对我解释她无一丝半毫受苦,我也无法相信了。 她必然受苦,她必然受了大苦。 返家之前,竟需独自去堤岸散步,排解猜测她受苦这个念头带给我的折磨感。一个纯良美善的人忽然不见了,竟让人这么难受。 天色黄昏,星夜降临,可否告诉我,远逝的灵魂在何处安息,听得见呼唤吗? 人生最后,她过得好吗?是否得到足够的安慰?是否了无遗憾?有谁能告诉我发生什么事? 消息如散入汪洋的九秋蓬,无从打捞。我竟然在她走后三年才听闻,然而寻思一想,如果人的意念能自主安排,她必定不希望我见到她最后模样(设想如果倒下的是我,我也不想让她看见),如果灵魂有知,要在断绝往来的两个世界传递讯息,必定会挑选她认为最恰当的时间。从她辞世那年算起,整整三年间我处在丧亲与写作的黑暗之中不见天日,她大约也不想给我多添一桩伤心吧。待我万事底定,心有空了,才在车水马龙的路边,轻描淡写地,让我知道她已远离。 这是她向我告别的方式,想来,也颇符合她一贯的手法。 我想去看她,但无人能告诉我她葬在哪里。 或许是白日忧怀渗透到了暗夜,有一晚,我竟梦见她。 仍是清瘦略显苍白的脸,她正在医治自己的伤,告诉我只是个小手术。然而梦中的我却知道是大手术,她的胸口有严重创伤。如此清晰,不知何意?难道,她入梦而来是为了让我不要挂心,尘劳已止息,一切病痛都已痊愈了。 打听无消息,寻问无着落,在强调保护个人资料的现代社会,打听与询问都是让人起戒心的事。 但我并未淡忘这事,我们未了。 到了秋天,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 我竟然反常地答应某一个小型读书会的邀请前去演讲,会后,我又反常地留下来享用午茶甜点与大家闲聊。坐我旁边一位女性长者忽然提起她的先生任职某机构,不知怎的,我随口提到她的名字,问认不认识。这长者睁大眼睛答:“何止认识!”她竟然是她的师母。两天后,我收到告别式小册影印本,而寄给我相关讯息的她的指导教授,在信上押的日期,竟是我的生日。更奇的是,从小册提供的线索我才惊觉,若非那场读书会之邀我绝对不可能踏进的那间屋子,竟是她曾担任编务的某月刊办公室,说不定,我当时坐在她曾坐过的位置。 是我多心了,还是冥冥之中她知道我已无处探询,遂透过幽微曲折的方式,给老朋友捎来消息。 我由小册找到关键人,进而得知灵楼地址。 有多大的机会,一个人的名字会嵌在思念他的人的户籍住址里?有多大的机会,坐你旁边初次见面的陌生人,给了你所有的解答? 我独自去了灵楼,当看到熟悉的名字确确实实镌刻在塔位面板上时,眼睁睁地,不敢相认。 一个才华洋溢的人变成一坛骨灰,叫人如何相认? 摸着那三个字,好庞大的往事扑面而来,其音容在脑海浮现宛如昔日,生年、卒年却刻得清清楚楚,不禁悲从中来。 “我来迟了,这一生……这一生……” 这一生就这么结束了吗? 那温柔秘密深藏在我的心底 一转眼,这些都是三年前的事了。 去灵楼那一趟,我本想把札记信件烧还原主,一来金亭都是烧化金箔纸钱的地方,烧字纸太明目张胆也甚不敬;二来确实下不了手。我感到妥善处理这一大叠札记与信件是我的责任了,也是身为好友的我应该要给的交代。 三年以来,案头前剧烈纠缠,陷于复杂的内心风暴,稿纸上前进后退两股力量相互拉锯,几度无法忍受自己快变成飘飘而去的旅夜一沙鸥,欲罢手毁去,却被诡异的梦境如水草般缠住,被不可解释的神秘力量一再拉回桌前;终究舍不得那么纯情浪漫的青春,舍不得曾有那样的文字那样的心。 如同札记上她曾说:“等待对的自己出现。”我也等待着,直到恢复对文字的亲情与信任,内心丛林里的野兽都驯服了,才能下笔。 我进入他们的感情世界,感受世间种种溯洄求之、道阻且长的追求终成无奈,给自己这疲惫的心添了沧桑;梦幻泡影之中,连一生平安都是难求的。 有一次,我去南部演讲,回程时临时起意,请接待者载我去他任职之处。那天的我非常冲动,我想见他,明明白白问他: “你了解她的人生吗?你知道她曾经为你痛过吗?你想看她为你写的秘笈吗?你够不够勇敢可以承受那些文字?她为你保存青春,你为她保存什么? 如果时光重返,你仍会主动写信给她,结下文字情缘吗?你仍会以‘信与不信,不能同负一轭’这么无情的话撞痛她的心吗?你仍会是她写的:‘这个人应该归类为爱情宿敌,他汲取我全部的文字灵液,一滴不剩,我不可能对第二个人如此。’或是,如果时光重返,一切不同,你与她抛却文字,做一对阳光下嬉笑怒骂的恋人,去追求去相爱去吵架去分手,就是不要有任何一个‘字’。 如果你知道她的心会苦,你仍要做她的爱情宿敌吗?你明白我此时此刻的感慨吗?” 我沿着高大的菩提老树围墙走了一会儿,终究连大门都没进去就走了。我沉浸在他们的文字情局之中,怎能控管见到他,该用哪一个角色发问? 实言之,知或不知、问或不问、答或不答有何差别呢?当故事走到终局,做主的是天,当事的或不当事的,都是局外人了。 初稿完成之际,我竟梦见她。是个黑夜,她一身白袍,站在山崖处,年轻的脸上未染沧桑,神情愉悦含笑,面对我,纯真地笑着,一如往昔。我因此看得到她身后景致,下面是万家灯火,其上是流动的蓝色银河,夜空中繁星闪亮,绝美。 这是个美梦,梦与被梦的人都得了安慰。 接着,我回老厝一趟,让伏案过久几乎油尽灯枯的精神稍作休息,有些事物也必须做最后处理。 就在数月之前,中介积极媒合相连的三户老厝出售之事,价格也提高了;两边邻人都接受条件,只有我方仍不点头。急着脱手的邻人颇有怨气,将我家老宅正前方那几棵结实颇丰的香蕉树砍掉,也寻了不相干理由,将阿姑开辟的菜园悉数毁去。为这事,颇有一番争执。 看来,挡不住了。 我生于此,长于此,扎根于此,这是我文学之梦的发源地,但斯土非我所有;即使在我名下,也无力挡住时势,我终究要带着泛黄的记忆,在天色将晚的年纪像被逐出家门的人,辞根散作风中秋蓬。 既然如此,这里正是告别的好所在。 初夏午后,荒废老厝四处蔓草,七分蓬勃的绿意三分渺无人烟的荒凉,正好。 我找来半朽铁桶,收一收枯枝干叶,生了火,将一大袋札记、秘笈、信件一一扯开,或一页或数页,放入桶内,烧。 火,舞了起来。先烧他的信。 “当接触到死亡时,生命的悸动叫人泣血,多少次欲哭无泪,多少次无言呐喊,回应的仍是默默……” “整本《圣经》只讲一件事,人与神之间的关系……” “你是谁?你到底是谁?” “很久没读文学书了,目前全心投入研究,我渴望两年内将它分析出来,公诸于世,以成一己暂时的快感……我不知道我是谁?” “我渴望婚姻,但也非常害怕婚姻带来的角色改变。我是痛苦的空城,随风飘散。” “压伤的芦苇,将熄的灯火……我的存在,本来就没有意义……存在,是个错误。” 最后一封,我让火舌等一会儿,待我重阅: “……不同信仰,是分道扬镳的马车,怎能同行? 《哥林多后书》第六章节说:‘你们和不信的原不相配,不要同负一轭;义与不义有什么相交呢?光明和黑暗有什么相通呢?’希望你谅解也请你明白,这是我心里最大的困难……” 接着,烧她的秘笈。 我慢慢喂,随手还能看几行: “如果,你勇敢一点,等我久一点;如果,你可以宽阔一点,不划线不设栅栏,让我追寻够了,歇够了,我会乖乖站好,喊你的名字,一切的一切,会不会不同……” “信仰了幻灭,感悟短暂的人生里值得去追求的只有爱与美,当我以爱与美与对方交往,我会感受到对方也以同等品质的爱与美相待,则,我们的爱与美更丰富、更扩大。我既然信仰幻灭,每一寸时间就是一次完整实践,每一次相会就是最后一会……” “啊!恨不能插翅飞去你的窗口,打破一屋的玻璃,不是为了掳你,是想叫你把我也关进去。” “我仍然希望有一天找到可以相依为命的人,一生太短暂了,做对的事情太少,犯错过多。” 含情量过重的文字,似乎更助长火势: “更喜欢在深夜书斋疲惫之后,淡淡地想你,不带任何欲,想这世上有你这个人,风波都可以平定。一杯白水喝尽时,拥被而眠。仿佛已经过了好几程惊涛骇浪,轻舟你我。” 一阵白烟窜出,弥漫于废墟般的稻埕,遮掩了远处山影。 “带着瘀伤,不愿人知。心情不像李清照,倒像纳兰性德:‘暮雨丝丝吹湿,倦柳愁荷风急。瘦骨不禁秋,总成愁。’大一时,天天读李清照,入口即化,后来读李后主,宫帏深幔,难掩飘零意,至读纳兰,才知非慧男子不能善愁。” “我不要唱悲伤的歌了,也不要等不能等的人。” “夜归遇雨,离人天气,我和我的孤独漫游着。有些倦了,厌倦这动荡。今晚,我不存在。” “珍惜这最后一页,好像漫长的一生来到尽头。你我的现实已水落石出,苦的甜的都接受,我饮下这一瓢就是。” 再来烧她的信与札记。 “隐然有一股暗潮回旋,心情不算好。这些年做到不因特定事件使自己瘫痪在轨道上,然而,还是不够云淡风轻。 人的一生,无非用来追寻几项高贵事件,活出自己的风骨。而这些,最后也趋于虚幻。 去设想不可得之事,只不过以幻象治疗幻象而已。过去放错刻度,现在,也不应再换到错误的刻度。 到底,是一趟空空荡荡的行旅,遗忘比记忆精致。” 最后一张丢入火堆的,写着: “在我尚未经过的人生旅途,会不会有人等在路旁,等着喊我的名字,等着认识我,问我:愿不愿一起走完人生? 不知道,也无从猜想,宁可认为路人都在身后了,现在,只有我一人往前走…… 宁可在心里最温柔的角落,盖一幢屋,与我想象中的完美伴侣一起度过。只是,我想象不出他的脸。 想象不出他的脸。” 火焰只旺了一会儿,渐渐止熄,留下黑色灰烬。 灰烬,转为悲凉。 我的童年、大地之母与根柢逝去;他的青春、追寻与爱情逝去;她的古典文学风华、哀艳郁丽文字与不悔的浪漫,也一起逝去。 这就是终点。 然而,我怎能分得出这是谁的终点?分不清,又何妨;这原乡、这纯情、这爱慕、这缱绻,这一场纸上梦幻、文字泡影,如今一起还给天地。 我又去一趟灵楼。 想起拜伦诗《那温柔秘密深藏在我的心底》,其中几句: 记住我!想想墓穴里是谁的遗骸; 若不曾想起,就别走过我墓旁! 世间只有一种痛楚我万难忍耐, 就是发现你竟然把旧情淡忘。 淡忘谈何容易。诗末: 我全部要求只是:给我一滴眼泪—— 对爱情的首次、末次、唯一的酬答。 今天不流泪。站在塔位面前,已能镇定。三年来我在文字草丛里编理故事、放牧情愫,已经没有一滴泪可送故人了。只带来一朵栀子花,以花为香,与老朋友说话。 栀子花香袭来,告诉老友,初稿已成,这样的书一生只能写一本,囿于才情勉力为之,聊供在天之灵读之一哂,札记与信件都已尘归尘、土归土,天上人间无牵无挂。 无意间看见灵楼设有可供沉思默祷的小教堂,临时起意进去小坐,有几个黑衣人应是新丧者的家属,正在低声交谈。 椅子前面有一本圣经,随手一翻,映入眼帘的几个字是“耶和华之约”,不禁莞尔。 我本不是信仰虔诚之人,但祷告总能让我静定,不管是称诵佛号或是呼求主名,都能欢喜。 印度吠陀经之语:“真理只有一个,哲人用不同的名称来描述它。”类近我心。我嫁进一个亲近基督的家庭,但老人家从未对我有所求,彼此尊重,我也悠然自在。事后推算而知,就在老友辞世后三个多月,我的丈夫经过多年慕道也受洗成为基督徒。我们彼此尊重,交换各自的信仰感悟,悠然自在。 原先在小教堂商议事情的人走了,这深山灵楼的静谧涌了上来,是适合读经的时刻。我翻至《诗篇》,默诵:“他又领我到宽阔之处,他又救拔我,因他喜悦我。因为你必不将我的灵魂撇在阴间,也不叫你的圣者见朽坏。你必将生命的道路指示我。在你面前有满足的喜乐,在你右手中有永远的福乐。”诗篇闪动着属灵的荣光,仿佛所有的追求都有靠岸的地方。 想起札记上的话:如果你也在多好。 临走前,抚触面板上的名字: “我要说的话,不想在这里说,若老友有灵,请依随我的思维,到文字里相见。” 雨中归来,坐回桌前,往事皆已安静,时候到了,要给这书结尾。 最后的话,只想说给你听。 然而今生已结案,夫复何言?你与我各自流转,春絮能对秋蓬说的,不就是“一路平安”而已。 这不是你想听的。 这也不是我想说的。 茫茫渺渺,思前想后,不如就这么商量: 若还有一阵清风灵雨等在未来, 若还能遇到栀子花淡淡地开, 若还有一弯欲语还休的月牙挂在天空, 还有一首诗一篇美文在眼眸间流动, 若还有一个纯真的你浪漫的我,恰好走在同一条青春路上, 则不妨用我们熟悉的纳兰性德词句,与你相约: 老友啊老友—— “待结个,他生知己。” 书后絮语 向中国古典文学,致上最高礼敬。 向赐予文字幻术之神秘力量,致上永恒的感谢。 向促使写下信件、手札之因缘,致意。 向世间种种追求却无缘契合之事,致憾。 向逝去的,美丽且尊贵之人与事物,致哀。 向最后一支即将踏入爱情国度的浪漫少数民族,致福: 在爱情总是引动日蚀的世界,愿你们 成双成对,于七彩梦幻、五色泡影之中, 证成,不朽金身。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02.com)的用户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仅供预览交流学习使用,版权归原作者和出版社所有,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